趙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道:“可笑本朝此前無人,那注辇國,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強盛之國,三佛齊又有何本事能使其爲屬國?薛奕回報,道注辇國有戰艦千艘,戰象五萬,爲一時霸者。此國在大食與中華之間,掠奪小國,滅國無數,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貿易,注辇國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趙顼此時說來,殿中之人,無不吃驚。連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東岸有一個如此強盛的海上強國存在,更不用說他人。趙顼此時早已知道“香瓷之路”[103]的巨大利潤,本來大宋海船水軍與貿易船隊的最終目的地,應當是直達大食,甚至還要組織商隊通過陸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剛剛出了南海,橫在面前的,便是一個稱霸印度洋東海岸近七十年的強大王國。
“薛奕道注辇國不許海船水軍通過,遠航船隊僅僅二十餘艘戰船,終不能與注辇國開戰,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辇國國王問好,并招其使者來中華朝貢。惟是戰是和,須朝廷決策。”趙顼有點無奈的說道。注辇國已經遠得讓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爲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趙顼對于什麽注辇國絕不會有絲毫興趣。
“薛奕之意見如何?”文彥博略一沉吟,立時意識到這個所謂的注辇國,大宋朝廷完全不了解,一切都依賴于薛奕的報告。
“薛奕以爲五年之内,不能與之争鋒。注辇國水軍是百戰之餘,而我朝海船水軍是新創,水手未練,且數量又相差太遠。兼之勞師遠征,補給困難。薛奕請求朝廷允許,暫時放棄對注辇國以西的經營,惟遣民間船隊前往貿易。同時與蒲甘等國交好,注辇國與蒲甘、三佛齊國不能謂無沖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響蒲甘等國,組成聯軍,則可迫使注辇國訂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爲當與注辇國通商爲上。”趙顼轉述薛奕的意見,心裏卻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對如此遙遠的國家,他心中的确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來,有一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國受阻于一個難得聽說一次的夷國,趙顼的心中也有一種挫折感。至于說要花諾大的精力去經營中南半島上的關系,在趙顼而言,他認爲西面的夏國與北面的遼國更值得關注。
“陛下,不知狄谘的意見又是如何?”文彥博又謹慎的問道。
“狄谘道他于注辇國之事,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不敢胡亂進言。”
文彥博沉吟半晌,欠身道:“陛下,注辇國雖然遠在萬裏之外,卻也謹修貢職,若随便興兵,隻恐讓四夷笑我中華不講信義。且注辇國既是強國,隻恐不可輕侮,萬一失敗,爲禍甚大。薛奕不輕啓戰端,是他知輕重、曉利害。臣以爲萬裏之外,當以和爲上。”
“呂卿之意如何?”趙顼目光轉向呂惠卿。
“臣以爲本朝海船水軍初創,而經營海外亦不過是年内之事,倉促間尋釁于強國,是不智之舉。今日之上策,是步步爲營。以廣州、歸義城爲據點,以淩牙門城爲海上門戶,将淩牙門城以北之海域及周邊交趾、占城、丹流眉[104]、三佛齊等諸國,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軍之影響之中。一面加強與交趾之同盟,來影響中南半島諸國,有朝一日,更可對大理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待五至十年之後,南海諸國鞏固,再議與注辇國之戰和不遲。”
呂惠卿說出來這番話來,殿中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驚。特别是石越,對于呂惠卿居然有這番見識,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能夠将環南海諸國看成“自家的院子”,其氣魄與眼光真讓人刮目相看。畢竟呂惠卿,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宋朝人……
“石卿以爲如何?”趙顼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回過神來,欠身道:“陛下,注辇國雖然不準我海船水軍通過,卻沒有禁止民船通過。既是如此,臣以爲短期之内,海船水軍之任務,便是浚清南海海盜,保護航線安全。将南海納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說不遲。臣以爲與注辇國之間,若要作戰,便要打一場必勝之戰。”
“韓卿之意呢?”
“臣不曉海事,隻知凡事謀定而後動,有益無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辇國之一段,大宋則控制杭、泉、廣三州至注辇國一段,雖然注辇國坐收中轉之利,但亦無不可。大宋每歲從香瓷之路所得利潤,亦數百萬貫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稅與貿易相加,幾乎占到三至四成。臣以爲已經可以滿意了,朝廷眼下之重點,還是在解決兩北之百年邊患。”韓維無意中說出了一句實話,大宋朝廷關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驅動。
趙顼聽完四人意見,思忖了一會,道:“既是如此,便暫不與注辇國開戰,待薛奕回京,讓他分别去兩府叙職,之後朕還要接見他。到時候再讨論經營南海諸國之方略不遲。”
“陛下英明。”
趙顼擺了擺手,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苦笑着将一份奏章遞給李憲,說道:“此外還有一事,李憲,你把這份奏折給諸公看看。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張商英轉達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憲接過奏折,依次遞給文彥博、呂惠卿、石越與韓維。四人傳閱過後,臉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良久,文彥博才說道:“陛下,迎娶屬國王女之事,本朝從未有過,還要詳議才是。”
呂惠卿也笑道:“陛下,高麗号稱君子國,卻畢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禮義。且欲強爲婚姻,若許諾之,隻怕爲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卻笑道:“臣卻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漢唐之強盛,亦不免有和親之策。今日不過納其兩女,卻可得一國之助,臣以爲無拒絕之理。”
韓維望了石越一眼,笑道:“此事自秦漢以來所未有。且天子與高麗爲婚姻,必爲遼國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不料三人衆口一辭的反對,心中暗暗苦笑道:“高麗公主居然會嫁不出去。”忙又道:“若是拒絕婚姻,隻怕高麗會惱羞成怒。況且一國王女……”其實這種事情,春秋戰國時代倒是屢有發生的,但是那種事例舉出來,隻會弄巧成拙,因此石越也不敢提起。
文彥博冷笑道:“此事斷然不可,萬一皇後無子,其女爲陛下生下皇子,難道讓他來繼承大統?此是爲社稷留下絕大隐患。旁事皆可答應,唯此事答應不得。”
石越見他如此堅持,不由哭笑不得。趙顼笑道:“此事若然應允,必然爲遼人所笑。不若尋一親王,收爲姬妾。”
“一國王女,豈肯爲姬妾?高麗必以爲我大宋輕視其國。此結怨之始,董氈背遼歸宋,其原由亦不過是爲了一公主。遼夏相攻,亦不過爲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豈能爲一女子而結怨一國?”
“這……”
“請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于高麗之時,以婚姻鞏固盟約,可堅高麗之心。”
文彥博見皇帝又開始動搖,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問太皇太後與皇太後?”
“此事的确應當詢問太皇太後、皇太後。”韓維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與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諾高麗國王諸事,又當如何?”
“臣以爲……”
從崇政殿出來之後,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從上次遇見何畏之遇險之後,每次出門,雖然并沒有弄出全套儀仗,卻也多帶上了七八個騎馬攜弓的家丁,也算是開始前擁後簇了。這日因爲讨論的事情都并不如意:遠洋船隊受阻注辇國,挑撥高麗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種小小的歧視所阻隔……他幾乎有點懷疑文彥博是因爲自己的孫女未正式過門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個異國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極力阻礙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馬之後,侍劍正欲開口詢問,石越早已揮鞭喝道:“去張八家。”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聽一人在身後笑道:“張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卻釀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頭,便已知是何人,心中雖然不耐,卻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轉身答道:“呂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興?”
說話之間,呂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僅得了好酒,還買了幾個絕色佳人,精擅歌舞,若無人共賞,卻是掃興了些。子明萬萬不能推辭。”
呂惠卿畢竟是當朝宰相,兼之最近以來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諸多政策,雖然石越心中一直懷疑韓绛罷相,根本是栽在呂惠卿的陰謀當中。但是既然查無實據,以後又有許多地方還盼着呂惠卿能夠配合,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從命?”
呂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從人,竟是與石越并绺而行。二人一路談笑,說了許多閑話,呂惠卿忽然注視石越,似笑非笑的說道:“熙甯八年一年之内,黃河以北出售礦山、拯災;揚杭之間發展商業與恢複農業生産;裁并州縣、減少不必要的開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賢祠;兵器民營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幾乎是于無聲無迹之中,做了大宋百年來衆多賢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細細想來,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聽呂惠卿如數家珍的說出自己的種種政績,心中亦不由有點得意。特别是河北諸路拯災,雖然出售礦山使得黃河以北許多商人地主幾乎一夜暴富,趁機兼并的事情也并非沒有,但是畢竟救災的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而揚杭商業圈的發展卻使得衆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躍,在海外貿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斷擴大,伴随而來的,則是商業規模的擴大,前不久《海事商報》上就報道了一個故事,一個來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還有珍寶無數,竟然使杭州市舶司無力購買!不得己之下,需要請民間商号幫忙消化。那個大食商人回程時,買了二十艘福船,裝滿貨物而歸。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稅金,《海事商報》推測可能高達二十萬貫。這樣的大手筆,讓一向号稱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塵莫及。海外貿易所帶來的利潤與關稅,在熙甯九年極有可能達到五百萬貫,除去發展擴建海船水軍、興建港口,建築歸義城與淩牙門城等等資金,應當還能夠向朝廷交納二百萬貫至二百五十萬貫左右的稅收。換句話說,大宋經營海外勢力,沒有用過朝廷一文錢。若環南海貿易圈能夠更加成熟,那更加不可估量……
想到這些,石越不由笑道:“這全是皇上英明。”
呂惠卿哈哈笑道:“賢主良輔,相得益彰。”
“若論良輔,相公才是良輔之材。”石越虛僞地客套道。
“豈敢。”呂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間卻沒有半點“豈敢”的意思。又随口道:“十五日單将軍廟公開競标,乃兵器生産民營化至關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讓子明前往主持,想來子明應當早有章程。”
“在下自當盡力。”
“我以爲,這軍器一物,與子明在杭州競标之物不同,不可純粹以價低者得。”呂惠卿淡淡笑道,如叙家常。
石越臉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還請相公賜教。”
“軍器關系甚大,若以價低者得,難免沒有商人不喪心病狂,爲得利潤,不擇手段。因此凡競标,須得考慮競标者實際之生産實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綜合其投标之價格,決定是否中标。”
石越不知道呂惠卿打的什麽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裏卻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過若是如此,則不若讓衆人去寫标書。隻不過眼下信譽未立,用标書的方式,可能會影響朝廷在商賈之中的信譽。”
“何謂标書?”呂惠卿笑問道。
“便是各家将投标之内容、價格,自家之實力,中标後要如何生産之類,先用文書寫好,交給朝廷。朝廷再從中選出一部分較滿意的,由其再次競争。如此方式,則不純粹是價低者得,但是卻難免有情弊,有礙公正。”石越一面解說,一面悄悄觀察呂惠卿的神色,但呂惠卿始終神色如常,讓人難知他心中所想。
“這是良方。投标價格過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當斟酌。”
二人如此邊走邊談,穿街過巷,終于到了呂府。宰相府的規模氣度,遠勝參政府,比起石府來,呂府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馬,呂惠卿挽着石越的手臂,無比親熱的将石越迎了進去,且不在客廳設宴,而是直赴花園的一座水榭之中。呂惠卿與石越分了賓主坐下,侍劍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呂惠卿身邊卻是侍立着兩個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後,呂惠卿朗聲笑道:“子明是稀客,難得來一次。今日卻是湊巧,要向子明介紹另外幾個稀客。”說罷,輕輕擊掌三聲,便見三個人走了進來,向呂惠卿與石越長揖爲禮。石越注目看時,卻見三人之中,有一人卻是熟悉的——原來竟是歸來州個恕之子乞弟。
乞弟見石越認出他來,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禮,操着極其蹩腳的官話說道:“日前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掃了呂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賄賂呂惠卿,托他向自己賠罪。他與呂惠卿雖然素來不和,卻不願意爲這種小事去掃呂惠卿面子,當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見石越不怪,立時面有喜色,向門外招了招手,立時便有一個仆人捧着一個檀木盒子走了進來,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将盒子舉過頭頂。
石越不動聲色的一笑,道:“這是何意?”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參政賠罪之意。”乞弟一面說,一面将檀木盒子揭開,便見盒中放着一件黃黑之物,邊角上綴了許多珠寶,璀璨生輝,“蠻邦之人,沒什麽貴重之物,這件虎皮披風是當年我父親與另一蠻部羅氏鬼主相攻時所得之物,今日獻予參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