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江頭風怒(4)

第170章 江頭風怒(4)

“陛下所慮甚是,然敢問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還是遼國的商人多?再者當年耶律德光曾經攻破開封,真宗時遼軍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于遼國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雲淪陷已久,遼國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反不知其虛實。若如此說來,臣以爲還是我大宋得利多,遼人得利少。天下事,興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權,孰輕孰重而已。”

趙顼聽石越說起當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澶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遼國的确是輕車熟路。”

“陛下,宋遼之間實無秘密可言。蘇轼的詩詞在嶽州寫就,汴京與中京幾乎同時傳唱,遼國在大宋,焉能無細作?倒是大宋細作潛入遼國不易。故通商之利,于大宋而言遠勝于弊。遼主眼下正在兩難間。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濬方一即位,便逢國中大亂。他既要安撫百姓,又要大舉用兵,國内用兵,如何去就糧于敵?若與大宋通商,結好盟約,他眼下之利,一則無後顧之憂,二則可使百姓稍得纡緩,減少民怨。他若能料及長遠,自知此事于遼國,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總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毀盟約。但若以眼前來看,還是他得利多些。臣竟不信他有這等眼光。”石越知道遼國與宋朝全面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購買他們的牛馬羊以及藥材之類,而且嚴格遼人控制貴族購買奢侈品,否則遼宋之間的貿易逆差,必然越來越大,遼國主動毀約,幾乎是闆上釘釘的事。以當時的條件,遼國既便想轉變成依附型經濟,宋朝也未必有足夠的對外購買欲望來配合,所以貿易逆差的結果,隻能是遼國财政的惡化。除非出現理想狀況:遼人養綿羊、學會剪羊毛,而大宋的紡織業則以羊毛爲主;同時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漲,大量購買遼國的牲畜,以滿足對肉食的需要等等……但要使這種情況實現,除非石越同時身配宋遼兩國相印。

但在趙顼而言,雖然這一兩年來對于海外貿易表示了一個支持的态度,也享受了相當的好處。但是總的來說,一種思維慣性之下,他對于貿易能給國家帶來的利益,也沒有很深刻的認識,因此也談不上什麽熱情可言。特别是以往與遼、夏、大理的互市,對于大宋來說,與其說是爲了賺取利潤,倒不如說是爲了安撫四夷,換取邊境的安甯。象石越這種極富侵略性的主動通商策略,若非是迫于軍事、政治上的壓力,兼之對于遼國的馬匹還有一點興趣,趙顼幾乎不會認爲有值得他思考的價值。但此時他卻不得不循着石越的思維考慮下去,以權衡其中的利弊得失。他沉吟許久,因問道:“卿謂長遠來看于遼國是一個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這才意識到許多在他看來是常識的東西,趙顼卻未必知道。忙解釋道:“陛下,以宋遼兩國通商的情況來看,陛下以爲會是大宋商人掙遼人的錢多,還是遼人掙我大宋的錢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掙得多。”

“正是,兩國通商規模越大,我大宋商人掙得就越多。若将從外國購買商品叫進口,賣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于進口叫順差,進口多于出口叫逆差的話,那麽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大宋的貿易順差則越大,随着這個順差慢慢擴大積累,遼國的财政必有一日要全面崩潰。”石越不厭其煩的向皇帝解釋着一些貿易名詞,“試想,一座普通擺鍾賣到遼國,便可以換取十匹馬。此外大宋的絲綢绫緞,甚至棉布衣服,還有瓷器,紙張,甚至染料,還有從海外進口來的香料,無一不深得遼人喜愛。果真全面通商,遼國對大宋的貿易逆差,遲早會積累到一個讓耶律濬寝食難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輕率用兵,則内必招緻民怨,外則失信天下。故此,臣說這于遼國,實是一個陷阱。”

趙顼又想了好一會,終于點點頭,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中關鍵,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規模不大,其實也沒甚用處。漢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爲者,皆絕漢俗,用胡俗,其所懼者,便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時,耶律濬斷然不會答應。現今卻是有了一絲機會,畢竟眼下兩國相好,互相通商,于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對于耶律濬是不是會答應,其實并無把握。

“無妨,若其拒絕,則是其無誠意。隻是須善擇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采納,笑道:“使者不難,可以衛尉寺卿章惇爲正,黃庭堅爲副。章惇有膽色決斷,黃庭堅知文章禮儀,必能不辱使命。”

“衛尉寺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輕離。”

“陛下何不問章惇?此次出使,非比尋常。一旦決定盟約,則不可再公開支持耶律乙辛。窺探遼國三方内情,從中爲朝廷謀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辦。”

離開行宮之後,石越便叫了侍劍,上馬回城。眼見清河郡主與狄詠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詠則是當時天下第一美男,号稱“人樣子”,這一對天作之合的婚配,讓整個開封府都津津樂道。自石越在趙顼面前推薦狄氏兄弟之後,狄詠就一直負責皇帝的宿衛安全,親貴無比,因此清河郡主大婚的禮物,雖有梓兒打理,石越卻也不敢怠慢了,縱在百忙之中,還是要親自過問禮物的準備。

主仆二人按绺徐行,剛出瓊林苑,卻見一騎人馬從後面追來,還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當時天下除了皇帝之外,無人敢當面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呂惠卿、蔡确、安惇,在皇帝面前稱“石越”則可,若當石越之面這麽稱呼,卻也沒有這個道理。因此石越與侍劍聽到這呼喚,不用細想,心裏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馬來等候,沒多時那人便已趕上,果然便是柔嘉縣主趙雲鸾。

柔嘉雖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歲,按宋代的規矩,再過兩年,便可嫁人。雖然也不是沒有晚婚的例子,卻終究是應當講講忌諱嫌疑了。哪料得她縱性妄爲的脾氣不僅沒改,反倒是變本加厲了。此時更是一身男裝,頭發用一條白色絲帶束起,倒似個俊逸的美男子。

石越見她近了,苦笑道:“縣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橫了他一眼,撇着嘴說道。侍劍捂着嘴竊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抽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慣出你這種書僮來。”侍劍是經過明師指點的,哪裏便能讓他抽着,一拉缰繩,輕輕避開這一鞭,笑道:“請縣主恕罪。”

柔嘉卻不去理他,隻看着石越,問道:“讓不讓?”

石越在馬上微微欠身,道:“縣主言重了。隻是下官還有點事情,不會馬上回府。”

“無妨,我反正沒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頓時興高采烈地笑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隻要被柔嘉纏上,便如狗皮膏藥一般,難以揭下。但是若要帶着她到處逛,萬一被人看見,未免會朝野嘩然。正在爲難,卻聽侍劍笑道:“公子,朱仙鎮離汴京亦不近,若不趕快,隻恐到時已經天黑了。”他連忙應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縣主,我卻要去朱仙鎮,要明日方回。縣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看了侍劍一眼,冷笑道:“少鬧這種玄虛。朱仙鎮我不敢去麽?陳橋驿我也去了。”說罷夾了一下馬腹,催馬前行,一面高聲道:“走罷。你若敢跑了,我便将石府鬧得雞犬不甯。”

石越無可奈何,隻好硬着頭皮跟上。隻是人馬始終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離。

如此一路前行,進了萬勝門,便見兩旁商賈密集,把大道都占了不少,叫賣之聲更是不絕于耳。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己下了馬來,牽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邊,皺眉道:“皇兄下過幾次诏書,不許這些商賈在禦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開封府做什麽的?”

石越笑道:“當年太宗皇帝想擴建皇宮,萬事都已準備好了,隻因皇宮附近的百姓不肯搬遷,十分反過,太宗皇帝便決定放棄擴建。我與皇上說了此事,皇上聖明,便決定不再管此事。這須怪不得開封府不盡心。朝廷須盡量體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來是你從中做祟。”柔嘉怒視石越,她卻懶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欲把今日通行不暢的罪責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見她神色,心中一驚,慌忙說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過诏書禁止,卻屢禁不絕。這須怪不得我。”

柔嘉卻不依不撓,依然怒目瞪視,道:“我可不管。似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總之便是你的錯。誰讓你去面君也不肯帶儀仗,朝中大臣,誰像你這般不成體統?”

石越哪敢再講大道理,隻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給縣主賠罪。隻須走出這段,在前面拐個彎,便沒這許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聲,正欲說話,忽見四五騎人馬從萬勝門那邊飛奔而來。馬蹄過處,吓得行人紛紛躲避,許多人和擔子、攤子都被沖倒,頓時街上亂成一團。柔嘉一怔之下,忘記躲閃,便見馬上之人一鞭揮來,石越頓時被吓得臉色煞白。好在侍劍見機快,已閃身沖出,一把抓住鞭子,猛一用力,竟将馬上之人給扯下馬來。柔嘉回過神來,更是怒火中燒,也不管那人是誰,執起馬鞭,便向那落馬之人沒頭沒腦狠抽過去。那人從狂奔的馬上被拉下來摔到青石地闆的地上,已将一隻腿骨摔斷,這時又被柔嘉一頓狠抽,頓時鬼哭狼嚎的大叫起來,聲音卻甚是奇怪。

另幾個騎者見同伴落馬,被人虐打,又驚又怒,一個個縱身下馬,抽出佩刀,便圍了上來。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則在馬上彎弓搭箭,瞄準石越。

侍劍見勢不妙,連忙拔出佩劍,一把拉開柔嘉,用劍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嚨,怒聲喝道:“休得妄動!”

那些人投鼠忌器,連忙止住腳步,卻仍然虎視眈眈。石越這時才看清那幾個騎者,除了馬上一人是漢人裝扮外,其餘幾人,卻都是夷人打扮。但卻絕非遼、夏、吐蕃之人,看模樣倒像是大理國的,又或是大宋境内的蠻夷部落。石越素知這些人不知律法,動辄殺人,這時才暗暗後悔沒有帶護衛。隻是又奇怪這些人如何敢在汴京如此橫行。

柔嘉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見這些人竟如此無禮,不由厲聲喝道:“你們是哪來的蠻子,敢如此大膽?”

她一開口,衆人頓時便知她是個女子,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那馬上之人冷冷的說道:“你們放開我的同伴,我便饒過你們。”

石越見此情形,便知餘下衆人,是以馬上之人爲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激怒衆人,連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後,一面從容問道:“你們是何人?怎敢在禦街上如此橫行無忌?”柔嘉略一掙紮,忽然滿臉通紅,不再動彈。

“你卻管不着。隻須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馬上之人的語氣,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現時你首領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毀約,我悔之無及。”石越此時早已看清爲侍劍所制之人,衣着綿緞,與餘人不同,身份必然不同尋常。

馬上之人眼中露過一絲詫異之色,道:“他不是我的首領。”

石越聽出他話中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領,亦是他們幾人的首領。”

那人沉默一會,卻不回答,反問道:“你欲如何方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開封府理論。”

那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福即貴,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熟,開封府定然幫你,我豈能上此惡當?”

柔嘉忽然高聲道:“那你們将兵器放下,馬趕開,走到百步之外。”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驚,回頭詫異的望了她一眼。柔嘉望見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将目光避開。

那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不太公平。若你們毀約,我追之無及。我等可騎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毀約,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見此人臨機決斷,毫無遲疑,神色之中,更是有一種淩駕于人之上的習慣,心中暗暗稱奇。心道:“我竟不知京師中來了如此人物!難得是大理國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國的使者一向知禮守法,絕不可能縱馬橫行于街肆。此時見彼方步步退讓,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份于對方必然非同尋常,當下更不着急,凝目注視馬上之人,從容說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說出來,我終難相信你。”

“那你們又是何人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們?天下之大,我随口胡謅一個名字,你亦不知真假,何必相問?”

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閣下不是說謊之人。”

那人略覺詫異,喉嚨一動,卻不答話。石越走到侍劍跟前,卻見那被擒之人頭發淩亂,臉上東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時被侍劍用劍抵住喉嚨,早已臉色蒼白,慘無人色。又見他膚色甚黑,肌肉隆起,卻不似養尊處優之人。這人見石越過來,雖不敢說話,眼中卻露出怨毒之色。石越淡然一笑,溫聲問道:“你是何人?敢于街中橫行,卻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麽?”那人臉上更加憤懑,口裏連珠介地說出一串話來,石越雖聽出是西南口音,卻是一句也聽不懂。

馬上之人冷笑一聲,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來曆?”

石越霍然轉身,逼視對方,道:“自是爲了後會有期!”

“你還想尋事?”忽然間,馬上之人似乎換了一個人一般,身上處處散發着一種傲然之氣。他注視石越,淡淡說道:“那便告訴你也無妨。被你擒住之人,是歸來州知州個恕之子、蕃部巡檢乞弟,乃是入京就讀蕃學的。我是歸來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你若想報仇,可來尋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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