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卻以爲文公過慮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數倍之利,雖死亦不足使之懼。一旦開戰,需求增多,隻要朝廷許諾給錢,焉有不盡心盡力之理。何況朝廷亦當立法,與其簽訂契約之時,就當規定國家若有戰事之時,一切與軍隊有關之作坊,都需按要求開工。而縱是平時,衛尉寺與軍器監都要派人進駐作坊,加以監督。凡産品交驗,必須手續清晰,責任至人。若三衙屬下軍隊發現有問題,即可請求追究軍器監之責任,而軍器監與衛尉寺即要追究當事人之責任。若某作坊生産之物不合格超過一定之比例,則不僅可以要求退貨,而且要追加處罰,禁止其以後參預投标,如此數部門不相統轄,互相監督,臣以爲朝廷無官官相衛、欺上瞞下之憂,而民間所造軍資,質量必勝于官營。何況這些軍資,都是輔助性質,無非軍衣鞋帽營帳之類而已,民間可以勝任的作坊數不勝數,朝廷可以分成份額,允許多家作坊投标,互相之間,各有競争,優者存,劣者汰,一歲一投,則是流水不腐之道。”
其實當時軍隊幹糧的等物,早便是由民間制作,官府購買。亦算是行之有效了。司馬光聽石越說得在理,雖然不表支持,卻也退到一邊,默然不語,不再反對。文彥博卻吹着胡子,傲然道:“臣不信民營之物,勝于官家所制。”
“文相公不曾讀過《鹽鐵論》?官物粗糙,漢時已然。”石越笑道反駁道。呂惠卿卻遊目四顧,忽然上前欠身說道:“陛下,臣大膽,想做個試驗。”
趙顼心裏已偏向石越,但又覺得文彥博是三朝名臣,他的意見不能不重視。且他又是樞使,亦不能不說服他。當下便笑着點頭應允。衆人皆不知呂惠卿弄的什麽玄虛,也一個個凝目注視。呂惠卿随便叫了幾個侍衛,便往武庫中走去。衆人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方見他從武庫中出來,幾個侍衛手中還捧着兩件紙盔甲、幾杆長槍。他吩咐侍衛将這些東西放在地上,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剛才在武庫中,挑了幾件紙盔甲,幾杆長槍。臣聽說本朝的紙甲,鋼刀不能入?”轉身向蘇頌問道:“蘇大人,是麽?”
趙顼也凝視蘇頌,蘇頌見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額上不由浸汗,硬着頭皮幹笑道:“确是如此。”
呂惠卿又轉目注視張若水,笑道:“請問張都知[101],這些物什,是何時入庫?”
張若水也是聰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卻不能不答,勉強走到紙盔甲與長槍邊上,睹視片刻,方說道:“是熙甯三年之物,熙甯四年入庫。”
“有勞張大人。”呂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将軍佩劍一用。”
狄詠卻将目光移向趙顼,見趙顼點頭允許,這才抽出佩劍,雙手捧給呂惠卿。呂惠卿走到紙甲之前,讓侍衛将兩副紙甲疊在一起拉開,他提起劍來,随手捅過,便見那紙盔甲有如薄紙一般,一劍洞穿兩層盔甲,呂惠卿随手捅了幾下,那盔甲上便有幾個大洞!
趙顼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張若水與蘇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文彥博鐵青着臉,默不作聲。呂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請看,這便是官營之物,軍國之器。”說罷,一劍揮向一杆長槍槍杆,便聽一聲細響,槍杆斷爲兩截。他又提起一杆長槍,用手一扳,一個槍頭竟被他擰了下來!“臣,書生爾!竟能手斷長槍!”呂惠卿厲聲說道:“武庫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雖軍器監設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軍器監,深知其中利弊,軍器監設立之後,雖然力行責任明确,但不少軍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軍衣帳蓬,針線粗糙,制造鄙陋,衆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産之時不計成本,浪費甚多。今有官民兩便之事,陛下當早下聖斷。”
文彥博一時無語。司馬光與吳充顧視一眼,一齊道:“臣等細想,亦以爲可行。然此事猶有細節,招标由樞院或是軍器監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産軍衣營帳賣給民間甚至敵國?如此等等,雖爲小事,不可不慮。”
“此謀國之言。”石越贊道,“臣以爲蘇頌熟知軍器生産情弊,章惇心思細缜,可着二人詳定以聞。”
“至于部分兵器生産民營,臣依然有異議。萬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謀反,後果不堪設想。”司馬光于此堅決反對。
一直不曾說話的韓維忽然說道:“君實過慮了。民營之兵器,實則民間鐵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謀反之事,本就無法防止。而凡生産兵器之民營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标号,賣給何人,亦要登記。而且要購買許可之令,生産多少,生産何種武器,皆有限制,由衛尉寺派人監督。若要由此來謀反,隻怕更露痕迹。許可民間制造兵器,實是爲鼓勵民間習武,而且是在軍器監諸作坊之外,多一些儲備,平時朝廷不用花錢供養,反可從中收稅,而緩急之時可用。凡民營兵器作坊,朝廷亦可鼓勵其研制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須向朝廷申報,由樞密院最終決定是否可以研制。若研制成功,其有利軍國者,即可以由軍隊購買裝備,軍器監下屬設立兵器專利局,其研制之武器若能申請專利,十年内許其獨家生産,别家若要生産,則要付購買專利之費。軍隊不要者,能否賣給民間,亦須由樞院批準。如此,使其研究能盡量爲軍隊所用。如此,不僅可以節省朝廷研究費用,亦可集思廣益,實是強國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營,并非随便許可。凡能得許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夠之資産,而且其家眷必須遷居汴京,置于朝廷控制之下。這些人實是朝廷養在民間之鷹犬。”石越深感每進一小步之艱難,對敵國則講“在德不在險”,對本國百姓就不肯講“在德不在險”了——這種态度,石越實是非常不以爲然,但是司馬光等人的顧慮,亦有其立場,而且有強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設法消除其疑慮。
趙顼望了地下那斷槍殘甲一眼,凝視文彥博,問道:“文公以爲如何?”
“臣終懼養虎爲患,望陛下三思。”無論如何,文彥博都無法信任商人對國家的忠心。
“朕當再思之。明日朕先下诏,廢持兵之禁令。蘇卿、章卿可去籌畫軍衣等軍資生産向民間招标之事。張若水、李向安會同蘇頌,檢視武庫兵器,若下次朕再發現武庫中還有這種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項上人頭。諸葛弩等兵器民營化,再下廷議。”
“陛下聖明!”
當石越回府之時,已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石越剛剛踏進府中,石安便迎了出來,禀道:“參政,二員外和智緣大師在客廳等候已久。”石越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廳走去。人未進門,瞅見唐甘南與智緣正在吃茶,而潘照臨、陳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劍則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聲笑道:“二叔,大師,可想煞我了。”
衆人這才知道石越回來了,一齊起身,唐甘南笑道:“賢侄别來無恙。”智緣則高宣佛号,合什道:“貧僧有禮。”
石越連忙還禮,一面笑道:“快快請坐。大師、二叔,讓你們久等,多有不敬,還望恕罪。”又向侍劍問道:“齋宴可有備好?”
侍劍笑道:“已然妥當,便等參政回府。”
“那便先開宴。”一面又告罪道:“剛剛回府,未及更衣。我先進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與智緣分别告了罪,方進裏間更衣。到了内室,梓兒正在研墨,見石越回來,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兒個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時半會竟是撕擄不清。幾乎忘記此事。”
“十一月初一清河郡主下嫁狄将軍,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許忘記了。這兩處你一定要到的。”梓兒一面從阿旺手中取過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聲提醒道。
“這等事情就要勞煩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親了梓兒一口,眼角卻見幾上擺着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何物?”
梓兒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瑩剔透,煞是可愛,以往隻聽說宮中才有此物,這次是二叔帶來兩隻送給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來給參政看看。”
石越卻見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從阿旺手中接了過來,隻見這玻璃杯的顔色并不純淨,中間夾有淡淡的綠紋,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則與他所見過的玻璃杯并無二緻,當下說道:“這哪是琉璃,這是玻璃。”
梓兒奇道:“什麽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純淨透明。”石越簡單的解釋道,也不管自己的說法是不是正确。
梓兒看他神色,笑道:“大哥是喜歡這個麽?二叔說,這種杯子用來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那過于奢侈了。”石越一面笑道,一面扣了玉帶,道:“妹子,借你一隻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與智緣大師。”
他拿着杯子到了客廳,宴席已然就緒。一切既以家宴爲名,石越便讓智緣與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緣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也覺舒泰。然而石越席間所問,飲食起居之外,盡是些西北邊事民情,蕃人風俗,智緣雖然随口回答,心中卻總是存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卻不知石越爲何竟将琉璃杯帶了出來,因找了個機會問道:“子明可是很喜歡這個杯子?”
石越笑道:“方才見着,因見此物剔透可愛,便帶了出來,想問問二叔,此物是從何而來,價值幾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購得,一杯值五百貫。”
“五百貫?”石越暗暗心驚,五百貫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買一座大宅院。陳良亦不禁歎道:“世間偏是無用之物最貴。”
潘照臨卻笑道:“如此貴重,若能得其制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這卻要去何處覓來?聽說琉璃是由琉璃石燒制而成,傳聞之中,琉璃石産自西域。”
石越知道中國之琉璃業雖然獨立發展,但進步緩慢,明代琉璃業之發展,鄭和下西洋帶來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因笑道:“此物是人工制成。其透明如此,可稱玻璃,若一面鍍銀,可以爲鏡,勝銅鏡百倍。若能得其制法,其利百倍。若二叔有意于此,何不設法去買回胡人中的琉璃工?”
唐甘南眼睛一亮,笑道:“隻怕輕易買不到。”
“我會寫信給薛奕,托他留意。昔日趙飛燕時,所居之所,以琉璃爲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厲行儉仆,但是不妨鼓勵鄰近諸國的君主奢侈一點。”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
唐甘南也笑道:“倭國的貴人,高麗的顯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國,都不難被這些淫巧之物打動。但遼國新君卻似乎不是個喜歡華服玩樂之人,比耶律乙辛強。至于西夏,卻要問智緣大師了,若能令其主奢侈一點,我們百姓可賺錢,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潘照臨也淡淡道:“李元昊之所以能爲亂,正是因爲他學匈奴之故技,讓百姓不着絲綢绫緞,不吃茶葉,以減少對于我大宋的依賴。遼國亦限制民間飲茶,正是爲了避免受制于我。若能讓其貴人耽于享樂,此勾踐之所以興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緣笑道:“吐蕃貴族心服大宋,亦是緣于此。羌人喜愛茶葉與大宋的衣物器飾,其貴人更是喜愛絲綢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籠絡。然夏國則不同,秉常雖然親信漢人,喜愛漢風漢俗,但他即位之時,不過七歲,現今亦不過十五歲,尚未成年,大權一直旁落,梁太後專擅國政,置秉常如同傀儡。她以婦人專政,便隻能打出重視蕃俗的旗号,借元昊舊法,來籠絡一些部族首領,欲以奢侈之物打動她,隻怕難以奏效。”
“那梁乙埋呢?”石越不由問道。其時正是西夏大安元年,梁太後專權已久,以其弟梁乙埋爲國相。梁乙埋與其子梁乙逋合謀,重用都羅尾、罔萌訛等人,權傾朝野。從熙甯二年起,便廢漢儀,用蕃禮,襲元昊故智,屢屢侵犯宋、遼邊境,以轉移國内矛盾。至熙甯四年不得已才與宋朝議和,五年和議始定。但梁氏以外戚專權,不得不努力轉移國内勢力的不滿,因此又屢屢觊觎遼國西京道。不過石越卻聽說梁乙埋父子都是喜好享樂之輩,他知智緣往來宋夏邊境,深知西夏虛實,故有此問。
“梁乙埋固然愛享受,但是梁太後雖爲婦人,卻不可輕視。其殺伐果斷,智謀深遠,不下呂後、武則天。”智緣一再強調西夏梁太後之能,石越想起宋朝五路兵敗之事,不由一時無語。良久,方道:“雖然如此,但夏國女主當權,幼主若昏暗,還可無事,若幼主聰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漢獻帝困于曹阿瞞,尚有衣帶诏之事,何況秉常之于梁太後?”
智緣眸中精光一閃,凝視石越,問道:“參政高見。不知參政以爲西夏母子,将在何日反目?”
“當在秉常行冠禮之後!若梁太後果如大師所言,她又豈會輕易歸政?”
“參政既能洞見幽明,何不早圖之?”智緣說起西夏之事,實是關系到平生的抱負所在,不由慨聲道:“夏國不比遼國。遼國除幽薊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撫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鎮之,則終究隻能親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邊境安甯之外,便無尺寸之用。而夏國河南之地,凡華夏強盛之時,未嘗爲他人所有,河套之利,雖愚可知。若能進據靈涼二州,西則可開通絲路,北則可夾擊遼國,精兵良馬,其地所産,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關内無烽煙,大宋無西顧之憂。且夏國自元昊後,國力衰落,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