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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甯八年十月立冬之後,天氣漸漸轉冷。因爲汴京冬月無蔬菜供應,上至宮禁,下至民間,無論貴賤,都開始購買蔬菜收藏,以備過冬之用。這段時間,汴京四門大開,過冬物資車載馬馳,充塞于諸官道。連接汴京與揚州的汴河,也是船來船往,一片繁華景象。自從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後,杭州的海外貿易與鼓勵商業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層的直接支持,以揚州、杭州、江甯、蘇州、明州五大城市爲中心,一個繁榮的江南商業圈初步形成。而這個地區與汴京的主要聯系通道,便是汴河。無數的絲綢、瓷器,甚至是制造精美的鍾表,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糧食、食鹽、茶葉,海外進口的香料,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過汴河,運往京師,或上貢給皇宮,或者在市場上出售。汴京這座龐大的城市,對于“揚杭商業圈”的依賴性,更加明顯。
此時,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來,緩緩通過東水門進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艘商船是用栗木制成,載重三千石,與汴河上标準的運糧官船,是同一型号。不過一般運糧船的船艙裝飾,遠不及此商船精美。船頭站立着一僧一商,二人正指點談笑,讓人詫異的是,僧人眉宇之間竟頗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種異于常人的雍容氣度。
商船過了東水門後,一路緩行,直至内城角子門附近的相國寺橋之畔,方靠了碼頭。早有仆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人二人方才并肩上岸。卻見岸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手挽白馬,站在碼頭邊的一棵柳樹之下,見着二人,連忙笑吟吟走上前來,深揖一禮,道:“侍劍見過二叔、智緣大師。”原來這二人,便是唐甘南與智緣。潘照臨那日辭了王安石與智緣之後,即拜會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囑務必要将智緣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卻也聽到京師意欲開發湖廣的諸般政策,便欲上京見見石越,了解詳情。因此連忙托人訪着智緣,殷勤相邀。智緣也不拒絕,二人竟相攜來京。唐甘南早用急腳遞五百裏加急告之石越,石越本欲親來迎接,但他以參政之尊,畢竟頗忌招搖,兼之公務煩忙,便隻遣侍劍前來。這是示唐甘南以親昵之意。
唐甘南也知道石府的仆人,與一般府中不同,侍劍在石府之中,親信更甚于唐康,忙笑道:“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參政與夫人甚安。這幾日朝中事務太多,參政不能親迎,多有怠慢,還請二叔與大師不要見怪。我已經備好車馬,便請二叔與大師過府中叙話。”
“阿彌陀佛。”智緣輕宣佛号,笑道:“石參政實在太客氣了。不過貧僧離京日久,還是想先回大相國寺一趟。”
“大師可是怪我家參政失禮麽?”侍劍笑道,“委實是參政此時尚在宮中未還。參政早晨進宮前,還吩咐府中備好齋飯,便盼大師佛駕光臨。”
智緣望着侍劍與唐甘南,笑道:“貧僧豈敢做如是想?實在離寺日久,心中挂念。”說罷雙手合什,欠身道:“貧僧便先告辭了。”
侍劍忙道:“大師且慢。既是大師想着回寺,便讓小人送大師一程。改日我家參政必然親來大相國寺,向大師讨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師莫要再推遲,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沒有去過大相國寺,正好一道送大師一程。”
智緣見難以推辭,當下笑道:“阿彌陀佛,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那是小人的榮幸。”侍劍一面笑道,一面往遠處打了個招呼,便見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應聲而至,旁邊還有八個騎着駿馬的家人。侍劍将唐甘南與智緣請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揮鞭笑道:“去大相國寺。”自己卻一馬當先,上了相國寺橋,繞了幾道彎,竟往保康門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會意,不動聲色的緊跟着侍劍馳去。
不料鬧市之中,人來車往,車馬不敢走快,走了三四十分鍾,智緣在車中不耐,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外面景物,赫然已是出了汴京内城,頓時一愣,立時便知道是上了侍劍的惡當。侍劍見車簾一動,已閃到車前,笑嘻嘻賠罪道:“大師莫怪,是我家參政要小人務必請大師請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違了參政之令,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師要打要罰,任憑大師處置。”
智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聰明一世,卻被一個毛頭小子所诳,眼見他笑嘻嘻的絕無惡意,竟是發作不得,又終不能從車上跳出去,大掃石越的面子。隻好苦笑搖頭,道:“豈有如此膽大妄爲的書僮。”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我老早便聽參政說,大師與王相公交好,于世俗禮法,盡不在意,是超凡脫俗之人。料來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緣笑道:“貧僧不來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騙人是要下割舌地獄的。”
“阿彌陀佛,大師你這不是騙我麽?前些日子,小人還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廟,他們就吓我說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呢。小人就尋思,我有什麽罪孽可言?我家參政是個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們說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小人年紀雖小,可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如何便說我有罪呢?我小小的騙一下大師,佛祖慈悲,再也不會讓小人下地獄。”侍劍口舌伶俐,素性倚小賣小。
智緣聽到此言,雙眉微垂,溫聲道:“善哉!石參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劍當下攬绺而行,一面和智緣說些京師裏的笑話,時不時問些佛經要義,西北風俗,乃至醫術藥材,他是石越的書僮,石府藏書已不少,白水潭學院又另有圖書館,甚至皇家藏書他都能借閱,交遊見識,又盡是大儒俊彥,論起見識之博,較一般的書生,都要勝過一籌。此時即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緣說些得意之事,竟是讓智緣刮目相看。
大約同時,大内武庫。
随行皇帝趙顼檢閱武庫的,有尚書右仆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衛尉寺卿章惇、軍器監蘇頌,宦官李憲、張若水、李向安,還有特旨随行的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石越與吏部侍郎韓維、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給事中郭申錫等人。狄詠全副戎裝,率領着禦龍直左班的五百名侍衛,緊張的戒備着。沒有人想到趙顼會突然要率領大臣們巡視武庫,也難怪衆人如臨大敵一般。
“朕自束發,即知爲人君者要使臣民安居樂業,馬放南山,鑄兵爲犁,方爲太平盛世。然我大宋自建國起,實無一日之太平。靈武未複,燕雲淪陷,旦夕有變,虜騎數日之間便達汴京城外。國家社稷,實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讀報,聞泰西之地,有古巴比倫國,曾有所謂‘空中花園’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實是空中樓閣。兵法有雲,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之勢,則是敵虜爲不可勝,以待我之可勝。祖宗所以勤修武備,養兵百萬者,非不知其勞民傷财,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講求富國強兵之術,其意無他,欲緻太平爾。卿等觀武庫甲兵,謂之‘兇器’,朕卻以之爲太平之器。”
“陛下。”司馬光早聽得不太順耳,待皇帝說完,便即反駁道:“臣以爲欲爲不可勝,在德不在險。”
“臣卻以爲天時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險者地利,二者不偏廢。”呂惠卿對司馬光的論點嗤之以鼻。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險。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輕犯?”
“非也,形勝之地,兵家所必争。若謂在德不在險,此宋襄公所以敗國亡身也。司馬公精于史實,豈不知耶?曆代王者,無不據有形勝之地。以本朝而論,仁宗皇帝便是仁君,而元昊擾邊,關中震撼,百姓勞苦轉運,死者萬計,及至今日養兵百萬,勞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無德所緻,而是我大宋無險所緻。故陛下所言實爲至理。一勞永逸之策,還在收複故地。北控燕雲,西據靈武,進取西域,此萬世太平之基。縱邊疆小警,亦不至動搖我中原根本。”
司馬光冷笑道:“呂相公不知道曆代亡國,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導緻百姓叛亂麽?”
“是麽?司馬公不妨聽聽石子明如何說。”呂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動聲色的說道。
石越知道二人争論,并非僅僅因爲過往不和。宋朝百姓評論呂惠卿與司馬光的關系時常笑言:“一個福建子,一個陝西人,如何厮合得來?”二人的确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時争論,其根源卻依然是爲了部分兵器民營化。司馬光雖然不反對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對于兵器民營化,卻認爲是走得太遠了,反對的态度異常堅決。但是不知爲何,呂惠卿對于部分兵器生産民營化,卻一直表示了堅定的支持态度。若按司馬光的觀點,則國家敗亡的主要威脅來自國内,固然一方面要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卻也不可避免的要防範百姓;而呂惠卿的觀點,則是直指主要威脅來自異族,那自然要進一步的武裝百姓,方爲上策。石越本來樂于見到呂惠卿出頭争辯,不料幾句話下來,呂惠卿卻将球踢到了他的腳下。
石越連忙笑道:“臣的确曾向皇上言道:曆代亡國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亦是因爲豪強數百年兼并土地,使得百姓貧者無立錐之地。若再加官府失德,則民不聊生,這才盜賊蜂起,緻有亡國之禍。若使百姓有一線生機,斷不至于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脫離治亂循環之道,須從根本處下手,朝廷要時刻給百姓找一條活路。本朝向來是不抑兼并,本也無可非議,實是兼并原本也抑制不了,但也不能無所作爲,畢竟還要鼓勵、幫助百姓開墾新田,亦應當鼓勵工商業,讓工商業能盡可能多的吸納貧民,天下少一個饑民,便是少了一個叛賊。這才是治本之道。必要之時,還要組織無業之民開疆拓土,就地紮根,以緩解兼并之害。”
“治亂循環,實是氣數。曆朝概莫能免。何況鼓勵工商,則務農者少,務農者少,則糧食不得增加,糧食不得增加,則百姓必然饑餒,石子明所言,前後矛盾,本末倒置。況且百姓重視鄉土,不樂遷移,強行征發,必緻大亂。”文彥博聽得極不舒服,不由亢聲反駁道。
“文相公所言差矣。凡太平日久,則人口必然增加,此勢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萬,曆二十年,則可至二萬,再曆二十年,則可以至四萬,如此遞增,百年太平,人口滋長,必然構成壓力。何也?因墾田數之增加,無法比上人口數之增加。而且兼并一事又難以杜絕,便有更多的人來分更少的土地。土地所增有限,多數又歸于兼并之家,貧者所占土地愈少;而人口增長卻無窮盡,是百姓終有無法生存之一日。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殺子,生女殺女,大傷天和,雖如此亦不得苟全。曆朝曆代,治亂循環,實由此來。所謂盛極而衰,亦是由此。曆代最盛之時,亦是在籍人口最多之時,人口一旦再加增長,則土地便顯不足,于是百姓謀生不暇,一切動蕩,皆由此引發,國家亦不能不轉衰。故要想長治久安,朝廷一定要爲百姓謀生路。百姓不樂遷移,亦不必強行征發,可以鼓勵之,誘使之,人情驅利避害,若遷移之利大于不遷,則未聞有不樂遷者。至于以爲重工商而傷國本,此商鞅之鄙見,非聖人之義。商人使物資流通,使農夫能以物換物,能讓最好的農具、種子傳遍天下,非徒然害農而已。何況朝廷還可征收商稅,此處多得一文稅,農夫則可少繳一文稅。工商與農業,并非是一端繁榮必使一端受害,而是可彼此皆受益于對方者。是聖人方以士農工商并列,未嘗偏廢。臣在杭州時,鼓勵商業,未聞杭州糧食減産,農夫之家,亦隻從中獲利。臣以爲,商鞅那點見識,實不足法。”
“巧言令色。”文彥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輕信此言,曆朝未聞有不重農而國富強者,農爲國本,不可動搖。治國之道,務在安靜。”
石越笑道:“臣未曾言要國家不重農,臣亦以爲農爲國本,國家不可不可重農。臣所言者乃重農之術。蓋曆朝偏見,以爲重工商必然傷農,而臣以爲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于農。曆朝皆以爲固邦之術,在于抑兼并,而兼并卻無法抑制,臣以爲本朝既然祖宗以來,未嘗抑兼并,則不妨另辟新徑,解決之道,便在發展工商,鼓勵移民墾田。朝廷治民之道,不當是爲防範百姓,而當是依靠百姓,幫助百姓。朝廷若視百姓爲親友,則百姓必爲朝廷之親友;朝廷若視百姓爲仇敵,則百姓必爲朝廷之仇敵。視百姓爲親友,則朝廷有億萬之親友之助,何愁社稷不穩固,何憂天下不太平?若視百姓爲仇敵,則朝廷有億萬之仇敵,無論怎樣防範,總是防不勝防!”
石越一番話說得趙顼頻頻點頭,連司馬光亦覺得頗有道理。文彥博雖然心中不忿,卻又辯他不過,隻得憤憤道:“強辭奪理!”
“臣卻以爲石越言之有理。臣請陛下早下決心,廢持兵之禁,将軍衣等十餘種軍資向民間商人招标,以節省朝廷開支。同時向商人出售許可令,允許民間生産諸葛弩、刀、劍等十三種兵器。至于武庫兵器,亦當清點,凡老舊陳腐者,可拍賣給商人出售,或者幹脆賣給遼人。臣以爲,武庫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呂惠卿滿口新詞,他的積極态度,更讓石越大惑不解。
“陛下,将軍衣等物資承包給民間,隻恐緩急難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幾萬貫的開支,且能讓一些百姓多賺一點錢,但是萬一開戰,隻怕誤了大事。”文彥博對于這些改革,實在很不樂意,若非軍器監隸于尚書省,他早就要斷然否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