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當以天下興亡爲己任,豈可逃避自己的責任?”潘照臨正色責備道。
“肉食者謀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已經無意政治,隻想退而著書,以老天年。西湖學院所譯諸夷之書,雖多有晦澀不可解之處,然亦頗有真知灼見于其中。老夫老年喪子,功名之意已絕,隻欲于學問中求一解脫。盼潘先生替老夫回複子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子一女,便托他照顧。”王安石的回答,讓潘照臨與智緣都大吃一驚。
“相公之才,隻怕天子不許隐居。”
“老夫已上表請求緻仕,君臣相知一場,想來皇上會許我。”
“相公,此事亦非元澤之願!”
“某一生抱負,已付東流,子明後起,政策謀略,遠勝于吾,某又有何可堅執者?且吾兒既逝,某之抱負,更無後繼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輩,雖則聰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戀于祿位,終難寄以大事者。惟一呂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無須他人幫助。”
“呂吉甫?”潘照臨不覺搖了搖頭,道:“真能繼相公事業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無非想要富國強兵,石公子必能讓大宋國富兵強。”
王安石目光一閃,輕輕說道:“子明抱負,不止此爾!”
他這輕輕一句話,卻如平地霹靂,将潘照臨與智緣都吓了一跳。二人頓時臉色齊變,潘照臨立時說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國,豈有他志?”
王安石轉過身去,搖頭道:“我并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來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詢問老夫意見,老夫必然會憑心回答,絕不會欺瞞聖上。潘先生盡可放心,老夫于子明的政策,非常贊賞。”
潘照臨注視王安石良久,他雖然任務完成,卻又憑空添上一樁心事,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煩惱,表面上卻隻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說道:“得相公一言之贊,石公子行事,便可放心。石公子曾言道,天下士大夫中,能爲後世表率的,不過王相公與司馬參政二人而已。二公心願,皆是要使國富兵強,百姓安樂,公子也必當爲此目标,竭心盡力,死而後已。”
王安石臉上卻無半分激動之色,隻是微微點頭,轉目注視智緣,歎道:“吾兒之死,讓我明白許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其他再無别想。大師雖在空門,卻有一身才智,不可輕棄。不若便從此投了石子明,也好不辜負胸中抱負。安石隻有一語相告,望大師念着你我幾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負趙家。”
智緣望了潘照臨一眼,又注視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決,但是他也不願意這樣自貶身價,輕易投靠石越。當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決,貧僧依然便回大相國寺可也。”說罷合什一禮,便欲飄然離去。
潘照臨卻知道智緣此人,人脈深廣,在河套一帶蕃部更是頗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難得的臂助,當下連忙大聲說道:“大師可知我家公子爲何開始要提出一個那麽龐大的計劃?”
智緣不由一怔,這也是他所好奇之處,當下停住腳步,笑道:“這不是進二退一之策?”
“世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還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家公子五年之後,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計劃,皆是五年爲期,龐大的移民計劃,欲用五年時間完成,便爲此而來。”
智緣吃驚的問道:“五年之後?夏國雖小,不可輕視。五年之期,似乎太急。”
“若大師知其中緣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緣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幾步,問道:“其中又有何緣故?”
潘照臨卻不再回答,隻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後,京師之中,可由我家公子親自向大師解惑!大師若想知道,望不負此期。”說罷竟向王安石、智緣深揖一禮,告辭而去。
27
開封府獄。
唐坰在這裏已經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國不幸,沒有什麽人去營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國幸運,因爲沒有人對他用刑。牢房陰森森的,唐坰一直沒有習慣這裏。
“吱——”的一聲,牢房的門又打開了。牢頭領着一個人走了進來,唐坰見着來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難爲你天天來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别來無恙。”
“這裏頭管吃管住,漸漸習慣,也談不上有恙無恙,總比桑充國好,開封府還沒有用刑。”唐坰嘲諷的笑道。
“那是,其實這原也不關我事。我一個禦史,也沒什麽旨意管這件事。”安惇笑道,一面找了塊幹淨點的地方,就在唐坰對面坐了下來。
“是麽?那就難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義,我唐某入獄之前,與大人毫無交情,不料住進了這開封府的大獄,倒高攀了安大人這樣的好朋友。”唐坰毫不留情的譏道。
“呵呵……在下不過是仰慕當年唐兄做谏官時的風骨而已,并無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結不結,怎麽結,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麽好處。唐兄不要誤會。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報館,不惜在這種獄中坐下去,也不肯出賣朋友,在下十分欽佩。”安惇漫不經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禦史台我也呆過,這種套話的伎倆,我早就知道了。我們接到的奏折,的确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幫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瞞你說,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面說一面從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遞給唐坰。
唐坰卻懶得去接,袖起手來,笑道:“如此多謝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獄之後,再行報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氣好得出奇,無論唐坰如何冷嘲熱諷,始終不生氣。
“我有什麽不信的?”唐坰經過幾年的曆練,早已油鹽不進。其實《谏聞報》幾年來一直能夠不錯的生存下來,委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還是不信,反正我的确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獄之後,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說道。“不過唐兄這些年批評朝政,結怨甚多,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獄之後,是編管何處,委實難料。”
“安大人以爲我不懂《皇宋出版條例》麽?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唐坰不屑的冷笑道。
“我當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過唐兄若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最終結案,自然是散播不實言論,诽謗朝廷大臣,用不實言論故意擾亂朝政這三條。說起來也是罰個傾家蕩産,然後再加杖責而已。但是唐兄在禦史台呆過,想必知道栽贓嫁禍是怎麽回事?皇上恨那洩密之人入骨,唐兄卻攬過責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時候若有人給你安點别的罪名,來迎合上意,讨好執政,去歸義城屯田想來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卻依然平靜,懶懶的說道:“縱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謝安大人關心了。”
安惇緩緩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到牢門口,忽然放重了語氣,冷冷道:“唐兄,我勸你還是招了的好。縱然你不招,開封府也會破了這樁案子。實話和你說,開封府調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谏聞報》洩密止,有關你唐兄的全部行蹤,你接觸過什麽人,關于這個案卷資料就有十本之多。隻要将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爲會找不到麽?”
唐坰蔑視地看了安惇一眼,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來找我?”
安惇黑着臉轉過身來,狠狠的盯着唐坰,冷笑道:“唐兄,别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吧,是韓家的衙内,還是張安國?”
“什麽韓家的衙内,什麽張安國?”
“韓绛的三公子韓宗吾,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張安國,你這些天接觸的人中,隻有這兩個人有機會接觸到奏折。你和韓宗吾是多年好友,滿風樓喝花酒一個月至少三次;張安國與王元澤是好友,與閣下也是至交……”安惇的聲音,似冰刀一樣劃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并沒有驚惶失措,反倒更加冷靜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彎下腰來,放低了聲音,惡狠狠的說道:“你以爲我不敢提審韓宗吾與張安國?告訴你,我沒什麽不敢惹的。這兩人,一個不過是有個宰相爹,一個不過是受到前宰相的賞識,但我是禦史,我不怕他們!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視這個案子麽?”
“按新官制,禦史不能單獨審案。”
“誰說我要單獨審案,我是監察禦史,監察禦史主監察地方官吏,并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正巧,開封府就是我當管!我不過是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監法禦史的名義,來陪同治獄!”安惇桀桀冷笑道。
“那你還不快去做?”
“嫌麻煩,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則省去無數煩惱,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從輕。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風險,看看韓宗吾衙内與張安國大人,是否也與唐兄一樣的硬氣!你們滿風樓喝酒說的話,我總能讓那些妓女想起來!你以爲這個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麽?”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敗露,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爲了他唐坰的前途,也爲了《谏聞報》的前程,他絕對不能松口。否則《谏聞報》以後聲名掃地,肯定得不到半點内幕消息,若他能緊咬牙關,縱然受罰重一點,日後卻終有東山再起之日。明白此節,唐坰臉色重新恢複了木然的神态,他毫無表情的望着安惇,道:“安大人,我奉勸你不要捅馬蜂窩。株連無辜倒也罷了,株連到宰相公子、尚書省官員,一個小小的從七品上禦史……”
安惇的臉色已如鐵一般黑,他盯着唐坰許久,惡聲道:“你既然是鐵了心不招,就别怪我翻臉無情!”
從開封府大牢中出來之後,安惇一隻腳方跨上自己那輛嶄新的四輪馬車,一面已經向仆役沉聲喝道:“去滿風樓。”仆役答應了一聲,便欲鳴鑼開道,卻見前面一群人高聲嚷嚷而來,竟将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安惇已坐進車中,見馬車未動,不由怒道:“怎的還不走?”
一個仆役忙走近來,恭聲回道:“大人,前面有人擋道。”
“誰這麽大膽?”安惇“刷”地掀開車簾,怒聲喝道。
“大人,好象是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小的聽說叫什麽馬……馬拉什麽樹來着,就是一群人跑步,聽說一共要繞過城中的許多街道,總共加起來有幾十裏哩,賽跑的與看熱鬧的人又實在太多……”
安惇立時便明白事情之原由,暗道:“我怎的忘了這事。”心中又不免暗怪:“石子明堂堂一國參政,位列九卿,卻生出來這些個怪花樣,叫這麽多學生舉子一起賽跑,委實有失體統!”他當初聽聞此事,本欲彈劾,但是白水潭學院學生衆多,中進士爲官的便有數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數十人要考上進士,且學院學生多有出自富室豪族的,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衆怒。石越又說這“馬拉松”源自泰西,本是爲紀念一次衛國大勝而設,整個故事詳情,便登在《汴京新聞》之上,安惇卻也看過。年青學子都是好事之徒,又有這等名目,報名參賽者竟然數以千計,汴京百姓也将之當成不遜于大相國寺“萬姓會”的一大熱鬧來看,于是皇帝親自下旨,讓開封府提供方便,昌王殿下還要親自爲獲勝者頒獎……
他并非不知輕重之人,擡眼望去,眼見那什麽“馬拉松”的隊伍離自己的馬車越來越近,連忙喝道:“蠢材,還不讓開!”
仆役與車夫聞言,連忙手忙腳亂将馬車與儀仗讓到一邊。剛剛妥當,馬拉松的隊伍便從安惇等人身邊湧過,還有一群看熱鬧的汴京市民,緊緊跟在參賽者旁邊,大聲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鑼打鼓,沸聲喧天,熱鬧非凡。
安惇斜眼望去,正好看見自己儀仗中那幾塊寫着“回避”、“肅靜”的牌子,心中不由苦笑,自語道:“到底是誰給誰回避?”正自感歎了一回,回過神來便聽見幾個仆役在悄悄商議着要買哪支蹴鞠隊彩頭,今次的射箭比賽,又會是何人奪魁?他仔細聽時,竟然還聽見還有許多花樣,買某人是一賠幾,買某人又一賠幾,各不相同……安惇不禁搖了搖頭,暗道:“此等事情,于淳化風俗何益?回去當好好寫篇奏折,向皇上說說此事。”一面闆下臉來,瞪了那個幾個仆役一眼,喝道:“人已過了,快點整理一下動身!不可誤了公務。”
幾個仆役伸伸舌頭,連忙抖擻精神,朝着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鳴起鑼來。安惇在馬車上坐好,閉目養神,一面考慮要怎麽樣從滿風樓的妓女身上審出消息,一面又想着要如何對付韓宗吾——張安國倒也罷了,似韓宗吾這樣的世家子弟,卻最是讓人頭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