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小人去過幾次。”
“嗯,怪不得石參政說你辦事伶俐。你現下悄悄去趟太府寺,叫參政看今天的《谏聞報》。”李向安不動聲色的低聲吩咐道。
“小的一定辦妥。”童貫低聲應道。
李向安見他竟不多問半句,心中大喜,笑道:“你果然聰明。快去。”說完也不停留,便直奔大理寺而去。
童貫匆忙收拾一下,轉了個彎,也從東華門溜了出去。他知是李向安與石越的差使,也不敢怠慢,一路緊趕,到了太府寺。見着石越,便将李向安的話轉叙一遍。
石越一頭霧水,問道:“都知也沒有和你說别的?”
“卻是不曾說得其他事。”
“嗯。”石越沉吟道:“如此有勞你了。”一面吩咐侍劍道:“給公公封點茶水錢。”
童貫連忙欠身道:“不敢。參政,小的不便久離,便告辭了。盼參政小心爲要。”竟是連錢都不要,轉身便走。侍劍從未見過不要錢的宦官,望着童貫的背影,不由怔道:“公子,這……”
石越笑道:“有違人情者,必然爲僞。不過他能做到這個份上,也是難爲他了,便領他這個情。”一面走到案邊,翻出當日的《谏聞報》來,才看了一眼,整個人也呆在當場。
“這,這是軍國機密!是誰敢外洩?”石越顫聲問道,一面急速的翻閱《谏聞報》,卻見整份報紙,不僅詳詳細細的刊登了石越與蘇轍聯名奏折的全面内容,還刊登了白水潭的幾場講演,以及《谏聞報》對此事的評論。
侍劍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湊過來了一看,頓時也吃了一驚,忽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剛才出去,聽說《谏聞報》增刊大賣,市井紛紛搶購,我以爲又是遼國的謠言……”
石越苦笑道:“必是皇上也見了,李向安才着人來知會我。唐坰要倒黴了,這份奏折事關裁撤廂軍等等機密大事,出了兩府幾乎沒人知道,唐坰怎麽如此不知好歹,《皇宋出版條例》規定洩露軍國機要,最輕都要杖責二十,罰銅二百斤……”
“公子,隻怕皇上要追查是誰洩密的。皇上最恨的便是有人洩露朝中讨論的大事,這件事情隻怕公子與蘇大人都脫不了嫌疑。”侍劍擔心的說道。
石越不以爲然的擺擺手,道:“我怎麽會洩露這些機要,荒謬。”
崇政殿。
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少卿蹇周輔跪在殿中,聽趙顼怒氣沖沖的說道:“朕要你們即日查封《谏聞報》,将唐坰抓起來,找出洩密之人。”
“陛下。”張景憲已經知道事情的大概,他緩緩說道:“臣以爲按例此事當由開封府管。”
“大理寺管不得麽?大理寺不管天下刑獄麽?”趙顼怒道。
“這等小事若也要大理寺親自過問,大理寺就有管不完的事。”張景憲毫不退讓,頂了回去。
“這是小事?”趙顼惡狠狠地問道。他氣極欲狂,幾乎想要走下禦椅狠狠踢張景憲一腳。
“臣以爲就是小事。一樁普通的洩密案,大理寺不當管。”蹇周輔也不給皇帝面子,“而且,若開封府要查封《谏聞報》,臣必當駁回。”
“朕爲何查封不得?”趙顼怒睜雙目,霍的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有法令在。”張景憲簡簡單單的回答道。
“陛下。”蹇周輔道:“按《皇宋出版條例》,報紙洩露朝廷機要,可以杖責當事的編輯、撰稿者,可以追查洩密人,可以對報社罰銅,卻不可以查封報館。”
“若朕定要查封呢?”趙顼冷笑道。
“立法不守,不如無法,臣等不敢奉诏!”張景憲與蹇周輔一齊頓首道。
“你們可知道《谏聞報》所洩機密,關系重大?”
“若情節嚴重,最重可以杖責四十,罰銅千斤。足以讓唐垌刻骨銘心。”張景憲道。
蹇周輔卻道:“陛下若大動幹戈,世人本來還懷疑《谏聞報》者,反不能不信了。臣以爲上策是宣布絕無此事,以僞造朝廷奏折,報道不實的罪名處罰《谏聞報》。如此時日漸久,自然無人相信。”
“臣亦以爲《谏聞報》所登之所謂‘奏折’,荒謬不經,倒似紙上談兵,便是洩密,亦多有誇飾,世間凡明事理之人,皆知斷非蘇、石所爲,此案之罪斷,似乎誣蔑造謠多于洩密。”張景憲粗略看過《谏聞報》上刊登的奏折,心裏非常不以爲然。
趙顼不料他如此說,愕然道:“卿何出此言?《谏聞報》所登,卻是千真萬确之奏折。”
“啊?”張景憲與蹇周輔齊齊吃了一驚,二人訝然對視,半晌,忽然一起頓首。
趙顼奇道:“這是爲何?”
張景憲慨然道:“陛下,洩密事小,奏折所議事大。蘇、石向來謹慎,不知何故獻此下策。隋亡故事,陛下不可不戒!臣身爲大臣,此事亦不可不谏。”
蹇周輔亦道:“臣不敢信此爲蘇、石所爲,便是周文王再世,朝廷财政亦将敗壞不可救。若有天災兵禍,陛下将如之何?萬望陛下三思。”
趙顼擺擺手,道:“蘇轍、石越不過建議而已,韓绛、呂惠卿、司馬君實皆以爲不可,故此事外間不知。《谏聞報》竟刊登其事,朕必欲知此事是何人洩密,若不查出,日後朝廷豈有機密可言?”
張景憲、蹇周輔這才稍稍放心,齊聲道:“陛下英明。”張景憲又道:“既确是洩密,臣請陛下令開封府立案。”
“罷、罷。權且讓開封府去查這件事罷。”趙顼不耐煩的揮揮手,懶得再和這兩個固執的臣子計議。
《谏聞報》的報道在汴京城迅速掀起了軒然大波。既有旗幟鮮明的支持者,也有立場堅定的反對者,但絕大多數的人,則是覺得不可思議——如此龐大的計劃,幾乎是當時人聞所未聞的。支持者以白水潭的一部分學生爲主,反對者則多是老成穩重之輩,而覺得不可思議的,卻多是朝中的大臣——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屑的丢下報紙,笑道:“造謠!”這些人中間,就包括在當天抵達京師的樞密使文彥博。
“若說是呂惠卿提出這樣的主張,或者還可以相信。蘇轍、石越?”文彥博搖了搖頭,在來迎接他的馮京面前罵道:“這些報紙越來越放肆了,居然連朝廷大臣的謠也敢造。如此軍國大事,連老夫都未曾與聞,又怎能讓唐坰知道?”
馮京一臉的尴尬,半晌沒有作聲。文彥博瞧出蹊跷,心中一驚,問道:“當世,難道此事是真的?”馮京吱唔一聲,道:“今日傍晚,開封府已經将《谏聞報》有關的編輯全部抓了起來,罪名未定。不過我聽說,皇上曾召見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少卿蹇周輔……”
“哦?”
“究竟聖上和他們說了什麽,别人也不知道。現在皇上龍顔大怒,宮中也沒有人敢亂傳話。張景憲與蹇周輔,什麽話進了他們的耳裏,那便和進了棺材沒甚區别……隻是我頗疑心,此事或許是真的……”馮京也無意隐瞞文彥博。
“爲何?蘇轍、石越,皆是穩重之人。”文彥博奇道。
“十幾日前,我曾聽說蘇轍、蔡卞、唐棣等人頻繁來往石府,雖說幾人素來交好,但現在各部正是事繁之際,總有點不同尋常。其後石越又拜訪過韓維。爾後皇上一日之内,先是召司馬君實、石子明、蘇子由密談,其後又相繼召見韓、呂二相。爾後又聞通進銀台司曾遞交蘇、石之奏折……種種事情,總覺可疑。”馮京身爲吏部尚書,自然是知道很多内幕。
文彥博皺眉道:“既是奏折言事,如何這般遮遮掩掩?你是吏部尚書、參知政事,竟不得與聞?”
馮京笑道:“若果然是真的,亦不難理解。如此龐大之計劃,以石子明之性格,必然先得到皇上的同意、司馬君實的支持,方願示人。一旦皇上與司馬君實認可,自然就會交朝廷讨論;既是秘而不宣,想必是皇上與司馬君實沒有答應。”
文彥博又瞄了一眼手中的《谏聞報》,冷笑道:“司馬君實除非瘋癫,否則焉能同意這種事?數億貫——朝廷哪來這麽多錢?何況移民又豈是小事?一次移民五萬戶,折算人口,就是二十萬人,那還不搞得雞飛狗跳?朝廷莫非錢多了沒處花?石子明一向謹慎,不料倒成了王介甫第二。”
馮京苦笑着搖了搖頭,道:“相公此言太過,石子明此事雖然失算,好在爲人不固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且我看其中也并非一無是處。譬如移民,未嘗不是好事,北方盜賊不斷,朝廷豈不知原因?然無可奈何爾。移民便是良方。隻是性急不得,還要慢慢來,若五年之期,改成十五年,先遣人分赴南北,将要移民的地方與要移民的人都算清楚了,第一年竟隻移民一萬戶,且這些人必是北方無業之民,或爲乞丐,或爲招安之盜賊。如此緩緩圖之,朝廷付出有限,而長遠來看,确有大利。且湖廣之利,未必全在于移民,應于北方征募老農,前往湖廣爲農師,勸農教農,如此持之以恒,二十年後,必收全功。”
文彥博卻毫不客氣的反問道:“當世說得輕巧,爲政者十五年堅持不懈,圖二十年後之利,又豈是容易之事?石越年輕,急于求成,既是孟浪,然亦是本朝風氣使然。依我說,朝廷能安靜勸農,少收兩稅,便是上策。”
“誠然。石子明其實亦并非不知緩緩圖謀之理,他道路修建之法,便是長達百年,卻不知爲何,移民之事,便要急于求成,非要五年之内見功。”馮京又想了想,終是不能明白,隻得無奈的搖搖頭。
文彥博冷笑道:“百年之規劃,真是癡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誰能管得住二十年之後事?全篇奏折,最愚不可及者,便是道路修建,朝廷有此數億貫,早已北伐燕雲。此時遼國内亂,本是大好機會,朝廷不敢動手,還不是缺錢?本來石子明建議皇上整編禁軍,訓練将校士卒,老夫亦覺得他知世務,遠勝王介甫。若從此事來看,未免讓人失望。”
馮京知道文彥博對石越素來觀感一般,雖然皇帝給兩家訂下親事,但是文彥博三朝元老,說話之間,也未必會給誰留面子。當下不再讨論這個話題,隻笑道:“此事竟不知何人洩密?想來惹怒龍顔者,或是此事。”
“管他誰人洩密,到頭來還是報紙洩密。”文彥博對于報紙,始終沒什麽好印象。
但既便是文彥博如此不屑一顧的計劃,也并非沒有支持者。次日,《汴京新聞》便針對《蘇石奏折》刊登了一系列的評論,其中既有白水潭博物系學生的支持,也有士林的擔憂與懷疑。而随着當天開封府正式以洩密罪提審唐坰等一幹編輯,從側面證明了《蘇石奏折》之真實性後,關于此事的讨論,立刻變成衆所關注的焦點。支持者與反對者紛紛在《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上發表自己的觀點,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與指責。與此同時,商人與百姓們謹慎的評估着移民與修路的可能性,廂軍與其家屬有些則擔憂着是否會遭到裁汰的命運,有些卻期盼着被裁汰……朝中的大臣更是紛紛上書,未雨綢缪地勸告皇帝不要推行這個計劃。而最讓人擔心的則是北方百姓和湖廣四路漢蕃居民聽到傳言後可能産生的驚慌與不安——這些地方的百姓在不久之後聽到的“新聞”,必然大大走樣。
所以,石越此時已經明白,短期内,自己這個計劃已經徹底夭折!盡管他從未指望這個計劃會獲得通過,但這樣的方式夭折,卻也并非他所願——這份奏折留給清議的,絕不會是一個好印象。要命的是,這時候京城裏正聚集了成千上萬的舉子。
果然,到了九月十五日,民間對此事的關注幾乎已經超過了省試與遼國内戰,衆多在京參加省試的舉子議論紛紛,有傳言說他們準備雲集白水潭辯論此事。終于,到了九月十六日,宋廷再也無法坐視了,爲了安撫已經動搖和将要動搖的軍心民心,在石越的請求下,皇帝親自拟寫了《安民诏》,向天下臣民宣布,《蘇石奏折》所叙内容隻是朝廷的一種讨論,朝廷并無實施之意圖;而裁軍雲雲,更是無稽之談。這份《安民诏》由各大報開出頭版整版轉載,總算是暫時起到了安撫人心的作用。
而另一方面,石越則在《皇宋新義報》發表了一篇著名的錯誤百出卻影響巨大的署名文章——《貨币乘數效果》,指出貨币隻有進行流通,才能創造更多的财富,由此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貨殖思想。因爲石越學術宗師的地位,這篇文章一面世,就引起了各大學院、書院的關注,各《學刊》紛紛讨論石越的基本觀點:政府投放或收回一單位基礎貨币,即能取得倍數之效果,故政府支出能帶動整體的經濟活動,導緻社會财富的增加。石越的這一理論非常的粗糙,他畢竟沒有受過經濟學之專門教育,當時的錢莊也無後日商業銀行之影響。但饒是如此,對于當時的精英來說,也已是巨大的沖擊。不過絕大部分的人,則被石越所舉的例子給繞暈了——石越在文章舉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假設修路,朝廷給農夫十文錢,農夫吃飯、穿衣各用五文,則十文錢有二十文之效果;糧食店、裁縫店各得五文,其中要又要支持成本、制作、運輸等等環節之支出,則十文錢的效果又會産生相應的倍增……如此,朝廷若将十文錢收在府庫,則始終是十文錢,若将其花掉,便能使整個天下得利,産生遠遠超出十文的效果,這些效果又可以通過稅收等手段爲朝廷收回,從而創造更多的财富!
對于“貨币乘數效果”,無法理解者斥之爲詭辯——因爲他們一時間也無法駁斥;而許多傑出之士,則感到眼前一亮,似乎發現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呂惠卿府。
“石越真奇材也。”呂惠卿手裏拿着一份《皇宋新義報》,感歎道:“我本以爲他提出那樣大的計劃,隻是進二退一之策。誰知背後竟有大文章。自古以來,都以節儉爲尚,不料花錢也有這等妙處……王介甫見到這篇文章,必然贊歎。”
“在下卻不以爲然。”安惇的笑容中,帶着幾分不屑。
“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