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最近因爲薛提轄率海船水軍南下,東海[99]海盜便猖獗起來,不過,敢挑釁杭州市舶司水軍的海盜,下官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向往他們連大規模的商船隊都不敢招惹的。”樓玉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東海水域公開挑戰大宋海船水軍的權威。
蔡京見他如此輕松,也放松下來,笑道:“便看樓将軍破敵。”樓玉官職低微,本不配稱“将軍”,他聽到蔡京如此稱呼,心中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氣候的海盜,多是契丹人、女直人與高麗人組成,據說數十年前,曾經有這樣的海盜攻入日本國,日本國用盡全力,才将他們擊敗。但若說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軍面前,未免就有點過于不堪一擊了。”
“将軍莫要輕敵。”蔡京提醒道。
樓玉笑道:“就算是最爲兇猛的女直海盜,也不可能與我大宋水軍相比。”話音剛落,便聽到号角聲變,連蔡京也聽出來了,這是敵人遠竄的信号,顯然那支海盜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聽二人對答,忽然心中一動,脫口說道:“女直人!樓将軍,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盜,我要見見女直人。”
蔡京笑道:“康時,多一事不……”忽然間,他也明白過來,轉身向樓玉命令道:“不管用什麽辦法,我要幾個女直活口!”
樓玉雖然莫名其妙,卻知道唐康的身份,兼有蔡京下令,自是不敢違抗,連忙斂容答道:“遵令。”一面沖身邊的傳令兵大聲喝道:“傳令,張帆,追擊海盜!”
東海海面上正上演着一場毫無懸念的追逐遊戲;而在汴京城中,白水潭學院格物院博物系的學生們,卻在興緻盎然的聽一個學生講叙他的構想:“以汴京爲中心,構建龐大的水陸交通網,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制,進一步開發南方——根據這幾年的全國考察結果,進行初步分析,我們一緻認爲北方已經出現人多地少,許多人力閑置,墾田也不容易。而南方,雖然大宋建國以來,賦稅仰仗東南,但是南方遠未真正的開發!特别是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可以成爲天下的糧倉!我們估計,若這三路真正開發了,其糧食産量能占整個大宋的三成到四成。所以開發南方絕不是癡人說夢……”
坐在最後排的程颢低聲對桑充國說道:“王介甫一定很喜歡這個構想。”
桑充國苦笑着搖了搖頭,用隻有程颢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這也是子明的構想。博物系與子明的觀點,不謀而合。”
“啊?”程颢大吃一驚,道:“這隻是一種構想。構想未必可以付諸實現——當年隋炀帝修運河,前車之覆,後車之鑒……”
“子明應當有别的辦法,他總能想到一些更好的辦法。”連桑充國也知道這樣的工程有多麽浩大。
“司馬君實一定會反對。”程颢自我安慰道。
“司馬君實自然不會輕易同意。便是蘇轍,也未必會同意。子明若要開始這個計劃,就一定會先說服蘇轍。”桑充國的聲音壓得更低。
台上的學生繼續慷慨激昂的演說道:“……從汴京到江陵府,到潭州,到廣州,所有主要城市,用陸路與水路連結起來,在軍事上,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制,使更多的蠻夷歸化,成爲編戶齊民;在财政上,便于漕運的暢通。更重要的是可以有計劃的向南方移民,将中原的耕種技術傳播到南方,十年之内,可以初見成效;五十之内,可以克建小功;一百年之後,國家坐享其利……”
程颢搖頭歎道:“這些學生難道真的隻見其利,不見其害麽?隋炀帝之事,不可不懼!不可不懼!”
石府。
蘇轍吃驚地望着石越;蔡卞也覺得不可思議,道:“僅僅是修葺、拓寬從汴京到廣州這一條官道,以通常之造價計算,每修整一裏官道,需費缗錢數貫至數十貫不等,汴京至廣州約四千七百裏,縱以平均每裏十貫計算,就是近五萬貫。此外還要修葺甚至更造橋梁,新建一座石橋所費在五百貫至數千貫不等,若是大橋,甚至需上萬貫,修葺雖略省,然總不下數十貫,便以百座橋梁來計算,下官以爲亦至少需預備五萬貫。如此則總計需要十萬貫之巨。而參政若急于求成,則所需将十倍于此,因爲和雇民夫十分費錢,和雇一個民夫每日至少需一百文,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二百、三百文一天,方能雇到民夫——低于此價,則容易逼迫地方官強行征發民夫,變成擾民。哪怕隻以每日一百文計算,若和雇十萬民夫,每天光工錢就需一萬貫!如此浩大之工程,再快亦需數月,則所費工錢便不下百萬貫……這還僅僅隻是一條官道,若要完成參政的構想,下官認爲那筆開銷,實在有些駭人聽聞……”[100]
唐棣幾乎懷疑石越是不是因爲阿沅的失蹤而導緻精神恍惚,在國家财政并不是十分樂觀的情況下,提出如此龐大的計劃——構建一個幾乎遍布整個南方地區,以及部分北方地區的水陸交通傳驿網——雖然說是“長期”的計劃,也已是聳人聽聞。他委婉的說道:“子明,我們可以等上幾年……”
“子由、元度、毅夫,你們先聽我說完。”石越向陳良打了個眼色,陳良立時轉身,取出一幅“天下郡縣圖”來,鋪在桌子上。石越走到桌前,蘇轍、蔡卞、唐棣等人也圍了上來。石越拿起一根玉如意,在地圖上依次點了幾個城市,道:“汴京爲中心,沿汴河至楚州,再沿運河到揚州,不僅溝通長江、大河兩大水系,也堪稱整個大宋的生命線。汴京的生存,嚴重依賴汴河的漕運。爲了解決漕運問題,朝廷可以在泉州、福州、杭州、揚州建立四個大的港口,利用海運,解決福建路、兩浙路與京師的運輸問題。但是京東東路、淮南東路、淮南西路、江南東路、兩浙路、福建路,以及江南西路,這八路是朝廷賦稅的主要來源,而所有的運輸,最終全部要依賴于汴河,但汴河漕運已經快不堪重負。倘若能利用長江,使汴京與沿長江的城市——江甯、鄂州、江陵,甚至廬州、光州、襄州,用水運、官道連接起來,便可緩解汴河壓力。而長江以南諸路若也能用水、陸兩種渠道連接,則整個南方的流通将更爲順暢。将來朝廷開發荊湖南、北兩路也可受益——這兩路與京師的聯系,絕對無法指望汴河。”
“開發荊湖南、北路?”衆人越發的震驚起來。
“不錯。”石越用玉如意在二路的位置上畫了個圈,道:“構建水陸交通網,促進南北流通以及南方内部的流通,最終是爲了開發南方。大宋的富強,隻可能建立在南方全面繁榮的基礎上。同時……”玉如意指向了蜀中,“也能順便解決川峽的漕運。”
“計劃越大,開支越驚人。不知參政想要如何開發南方?”蔡卞注視石越,實在無法想象石越這樣謹慎的人,怎麽會提出這樣大膽的計劃。
石越在黃河以北諸路畫了個大大的圈,道:“北方兼并日甚一日,大量的農夫無地可種,盜賊不斷。重罪法諸位都知道,這是盜賊猖獗使然。民本不樂爲賊,迫于無奈,不得不爲賊。而南方許多地方稀無人煙,有待開墾。白水潭的學生寫了報告,認爲僅兩湖路、江南西路就可再吸納一百萬戶人口。我想從兼并嚴重的北方,招募五等戶以及客戶、流民,往兩湖甚至遠至廣南東、西路墾荒。除了幾條主幹道外,墾荒的人走到哪裏,道路就修到哪裏。”
“即是說除了主要官道、河道的修繕開通,其他道路的開通,包括在移民費用中?”蔡卞立即反應過來了。
“正是。”石越贊賞的一笑,道:“朝廷對五等戶與客戶本來就不征收役稅。将這些人吸引到南方,每丁授地八十畝,桑麻田二十畝,宅地三畝;五年之内免稅。凡移民之戶,朝廷每丁發給安家費三十貫,足夠一年之開銷。凡種子、農具,皆可貸給,用勞役的形式分年歸還。”
蘇轍望了石越半晌,歎道:“子明,你可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假設你能吸引五十萬丁,安家費就是一千五百萬貫,還有種子、農具,亦不下一千五百萬貫。朝廷哪有那麽多錢?何況你還有個修路的計劃。”
蔡卞苦笑道:“實際上絕不止三千萬貫。而且農夫能領到手裏的錢,也不可能有三十貫,我看最多有十五貫。”
唐棣也道:“中間若不經剝刻,實無可能。”
“我當設嚴刑峻法以待之!”石越寒着臉說道。“刻剝之事,自然難免,但隻要查出一個,便抄沒家産,發配往歸義城。更何況,便是十五貫也夠用了,一個低等廂軍,每年的薪俸是四貫左右,也可以拮據維生,十五貫在湖廣四路,既便維持一個五口之家的生活,都不是問題。”
“嚴刑峻法隻能惹來議論,未必有什麽用。但這事沒這般容易,荊湖南北路又不是無人之所,哪些地是有主的,哪些地是無主的,弄清這樁事,便不容易。”蘇轍潑着冷水。
“除所開墾熟田之外,一切山林河澤,皆是官産!移民之前,可命令湖廣四路編戶自報财産,他報多少,朝廷信多少。以後便按這個收稅。等到移民之時,朝廷就按所報之數,計算其地産。若到時有人忽然又多出了許多田産,一百畝之内,朝廷就既往不究。若超過一百畝,那便怪不得朝廷了。”
“這隻怕會引得湖廣四路騷動……”
“湖廣四路在朝廷沒有重臣貴戚,流民少了,對北方未必是壞事,許多官員也多了中飽私囊的機會,朝堂中的這一方面的阻力倒不用擔心。我擔心的是朝廷的财政,能不能支持這個計劃?”蔡卞直言不諱的說道,他非常明白爲什麽石越自然而然地沒有提到江南西路——那是很多朝廷官員的老家;不過,他心裏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石子明與王介甫的區别,就是石子明拼命花錢,王介甫拼命掙錢;若再加上司馬君實拼命省錢,實在可以并稱三絕。”
“财政的問題可以再談。”石越笑道:“我們先達成一個共識,不考慮财政的因素,移民開發湖廣四路是完全可行的。若執行得好,四五年之後就能見大利。諸位是否同意?”他的目光掃過衆人,蘇轍與唐棣點了點頭,蔡卞卻遲疑了一下。石越注視蔡卞,笑道:“元度還有何意見?”
蔡卞笑道:“下官以爲,廟算者,未算勝,先算敗。還要看看若然失敗,會有什麽後果?”
石越一愣,旋即贊道:“說得好。”他轉向陳良,道:“子柔,不如你來說吧。”
陳良應了一聲,微一欠身,道:“最壞的狀況是國庫六千萬貫白白花掉,财政徹底敗壞,移民與官員,移民與本地百姓沖突不斷,甚至引發小股叛亂,同時,各蠻夷部族因移民開發起兵叛亂。朝廷在财政癱瘓的情況下,不得不增加稅收,組織軍隊平叛,整個大宋因此萬劫不複……”他說到此處,見蘇轍與唐棣臉色都爲之一變,不由笑道:“不過我們認爲這種可能性很小。我們不是一次性的大規模移民,也不是無序的移民,移民開發是有組織的,比如分幾年來達成這個目的,每次移民的規模,移民的目的地,都會謹慎規劃。我們事先要對一些州縣進行調查,分析每個州縣大約最多可以接納多少移民,并且隻移民最大可接納數的六成,盡可能緩解移民與本地居民的沖突。再善擇官吏,加強監督,減少移民與官員的矛盾……”
“那麽與蠻夷呢?”唐棣忍不住問道。
“讓山中蠻夷下山成爲編戶,蕃漢雜居,本就是開發的一部分。我們盡量避免沖突,若諸夷接受教化,朝廷也一視同仁,以華夏待之。實在不可避免的沖突,則自有軍隊進剿。同時可以在水源上遊,湖澤周圍,劃定一些山林,禁止開墾。諸夷願意遷徙,朝廷當優容之。隻要他們不襲擊移民,朝廷會一如既往的優待他們。”唐棣聽到陳良這冠冕堂皇的話語,心中一凜,移視石越,卻見石越竟似一尊雕塑一般。他知道一旦移民,的确也會有漢蕃取長補短,互相交好的事情發生,但是隻怕更多的還是血腥的沖突。越往南這種沖突必然越明顯。因爲很多耕地的開墾,一定會侵犯到蠻夷的傳統領地。唐棣猶豫了一下,終于說了出來,道:“子明,多殺傷仁,不可不慎。”
石越避重就輕地笑道:“朝廷自會慎重,盡量用撫不用剿。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用之。”
陳良又道:“最可懼者,還是雖多有挫折,但移民總算進行,而南方也得到開發,但是移民卻給朝廷背上了巨大的财政包袱,朝廷不斷追加費用,财政十年之内,都處于極度困難中。萬一有何天災人禍,或者朝廷支持不下去,半途而廢,就導緻前功盡棄。”
蔡卞點頭道:“這亦是我最擔心的。”
“所以移民一定要有計劃。第一年移民的數量要少,移民限制在某幾個州縣,發現問題,可以及時解決。若真有大問題,朝廷也可以及時抽身。一年之後,第一批移民基本可以站穩腳跟,下一年可以适當增加數量。如此進行,朝廷在前五年内雖然要花上一大筆錢,但是分開支付,卻并非不能承受……”
蔡卞道:“話雖如此,但再怎樣裁減,移民與修路浚河的費用,都是目前朝廷的财政無法支持的。朝廷要冒風險花一大筆錢,可單靠移民們能給朝廷增加的稅收,見效太慢。”
石越笑道:“元度,賬不是這麽算的。若移民成功,首先大宋糧食産量便能顯著增加,百姓日子也能好過些。南方适宜耕種,把中原的技術帶過去,墾田開發,有朝一日,便能湖廣熟,天下足。其次可以緩解北方兼并嚴重帶來的矛盾。現在工業與商業吸納的人口有限,下戶、客戶、流民太多,移民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朝廷與其等到災害來臨之時,将人召入廂軍,白白浪費糧食供養,還不如來支持移民,這才是治本之策。如此,移民也是爲了解決冗兵的弊政,減少不必要的廂軍供給,多出了向國家納稅的主戶,一進一出之間,利弊自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