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跟着笑了一回。趙顼忽然問道:“卿有個義弟叫唐康,是吧?”
“是。臣弟現在白水潭讀書。”
“朕想給他做個媒。”趙顼笑道。
石越一怔,笑道:“唐康何德何能,豈敢勞動天子?”
“朕想沖沖晦氣。清河郡主不日将下嫁狄詠,聽說卿也在給程家小姐做媒,是嫁給包拯之後吧?朕來湊個熱鬧,替卿的義弟定下文彥博之孫女,這門婚事,還算是門當戶對吧?”
石越忙笑道:“隻怕是臣高攀了。”
“你一下子比文彥博矮了兩輩,有什麽好高攀的。”趙顼開着玩笑道,“朕準備不日召文彥博還京,再拜樞密使,正好讓他帶着孫女進京,兩家好訂婚下聘。”
石越這才知道皇帝的意思,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掌領樞密院。而且此人必須資曆極高,可以統領樞府以制衡現在風頭正勁的兵部,達到樞府和尚書省的平衡。文彥博毫無疑問是最佳人選。“陛下,臣以爲讓文彥博掌樞密院甚當。隻是若臣與文家結親,隻怕還需要避嫌……”
“那倒不必,有王安石與吳充的先例在。”趙顼搖搖頭。文彥博與石越關系并不太好,稍稍拉近一點距離,是有必要的。
這幾日桑充國一直忙着籌辦在兵器研究院事故中身亡的二十五名研究員的喪事。對于其它之事,都無心關注。這日他疲憊不堪的回到家中,忽然發現書案上放着一份報紙,他順手拿起來,卻見是當天的《新義報》。桑充國習慣性地去看頭條,目光便立即被吸引住了——隻見那頭版頭條用粗黑的隸書印着一行标題:“逝者已矣”,而标題下面,竟赫然署着石越的名字!
他立刻仔細讀起來。原來竟是石越在《新義報》上倡議建立英烈祠與先賢祠以分别迎奉兵器研究院死難者牌位,并公開呼籲朝中大臣予以支持。桑充國做夢也沒料到石越竟然有這樣的決心,更付以此非常之法,一時竟陷入沉思中,恍恍惚惚的想道:“難道以前那個子明又回來了?”
“桑郎。”桑充國猛然一驚,回過神來,卻見是王昉盈盈站在自己面前。她顯然已經猜出桑充國在想些什麽,隻瞟了一眼報紙,便即淺笑道:“聽說石越好容易說服皇上與政事堂,要下敕建英烈祠與先賢祠,卻被門下後者駁回先賢祠之議。昨日政事堂會議,石越又受阻于司馬光,沒有得到政事堂的支持。晚上就聽說他夜訪呂希哲與楊繪郁郁而歸。誰料今日一早,《新義報》上就刊登了石越的署名文章,擺明了就是想借士林清議的力量來迫使楊繪與呂希哲屈服。數年以來,倒是頭一回見到石子明如此決然毅然。”
王昉素來能對朝中大臣的動向了如指掌,這樣的能耐,他也早就習以爲常了。隻是此刻,他望着自己的妻子,忽然無比懊惱的搖搖頭,道:“昉兒,你不了解子明。”王昉詫異的望着他,但她聰明的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等待着桑充國解釋。果然桑充國歎了口氣,又道:“這個世界上,真還有比石越更決然的人麽?他不過有時候藏得極深罷了。”
“我一直覺得他缺少直面困難的勇氣。有些困難,總是需要人面對面去戰而勝之。”出于某種不可言傳的偏見,王昉對石越的評價始終有限。
“這不公平。”桑充國輕輕道:“也許,他隻是比我們多了面對困難的智慧而已。”
王昉默然良久,忽然柔聲道:“桑郎,你很尊重他?”
桑充國鄭重的點了點頭,道:“我一直都尊重他。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智慧的人,雖然有時候,我理解不了他。”
“也許吧。但我覺得你比他要堅毅勇敢。”王昉溫柔的笑了,非常誠懇。
桑充國站起身來,緩緩踱到門口,望着蔚藍的天空,悠悠道:“我曾經答應過他,會永遠站在他的一邊。但是,我似乎沒有做到。”
“我的夫君無論什麽時候,都應當站在道義一邊。”王昉的唇邊流露出一絲執拗。“桑充國不應當向任何人效忠。”
桑充國卻沒有轉過身來看自己的妻子,“但這一次,道義就在石越一邊。”
王昉撇了撇嘴,搖着頭,柔聲道:“桑郎,你還不明白?石越不象你,他永遠沒有你的純粹。他做任何事情都帶着功利。他表面上溫文爾雅,其實心機深不可測……你以爲這次,他隻是純粹想慰藉死難者的英靈麽?”
“難道還有别的目的?”桑充國愕然回過頭,驚訝的看着妻子。
王昉猶豫了一下,不由在心裏歎了口氣,她的神情依然似水般溫柔,但聲音中卻隐隐有刀鋒般的銳利:“他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設立先賢祠,破壞儒家的獨尊地位,樹立自己的萬世聲名罷了!”
“這……”桑充國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
王昉細聲道:“桑郎,你且想想,石學問世以來,風行于世。那些所謂的雜學,除了不能參加科舉之外,學習者已經完全可以借此謀生,甚至也有做官的機會。如今朝廷再這麽大張旗鼓的進行褒揚,死後甚至可以千秋萬世的祭奠——這已是董仲舒以來從所未有過的新局面!雖然不可能徹底撼動儒家的地位,但是儒學獨尊,必然受到實質上的挑戰……天下傑出之士,有多少人能不被萬世之名所誘惑?石學一派的賢者,本來有許多是終身無望入孔廟的,但如今他們卻終于可以進先賢祠享受祭祀——我看石越的野心,根本不是在孔廟裏陪祀,而竟是想與孔子并駕齊驅!”她侃侃而說,若此刻石越能聽到她的這番評論,也許都會感歎王昉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不管如何,這都是好事。”桑充國依然不太相信,但石學地位的提高,也是他所樂于見到的。
“不管是不是好事,我都覺得石越城府太深了,連他這次親自在《新義報》撰寫署名文章,我也覺得有他的用意……”
桑充國擺了擺手,咬着嘴唇說道:“昉兒,你不必對子明太過苛責。這次我一定會站在他的一邊的!”
次日起,《汴京新聞》刊登了一個系列報道——《汴京新聞》替二十五名死者各做了一個專題,講叙他們的生平事迹,和親人朋友對他們的悼念。報道感人至深,幾乎博得了整個汴京的同情。而《新義報》則默契地刊登着一系列的評論,不斷呼籲朝廷的“有關官員”不要讓死者不能瞑目,令生者常懷耿耿。在兩大輿論力量的引導下,汴京士林普遍相信,石越的要求完全是出于一種對死者的尊重。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配享孔廟終身無望,卻幻想能進入先賢祠享受千年之令名,因此極爲支持石越的主張。甚至連《谏聞報》也一反常态,站在了石越一邊——很多人都懷疑唐坰是因爲盼望自己死後能入祠先賢祠,才有這樣異乎尋常的舉動。
這是曆史上頭一次,尚書省操縱輿論,來對門下後省的官員施加壓力。
23
崇政殿中氣氛有點緊張。趙顼親自在這裏召見呂惠卿、石越和門下後省的楊繪與呂希哲。
“陛下,古往今來,從未有這樣的事情——臣身爲都給事中,是慎政官員,需要公允地判斷每件政事是否恰當,石參政居然用這樣的手腕,實在讓臣大失所望……”楊繪一臉憤然。
“陛下明察,臣隻不過在《新義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尋求士林理解,實在不明白楊大人的‘手腕’是什麽意思?”
“《汴京新聞》與《新義報》的一唱一和,臣的家門檻幾乎被來勸說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數個人來勸臣,臣迫于無奈,已經不敢見客。”楊繪想起這幾天的情況,就氣不打一處來。上門遊說的,寫信勸說的,從親朋好友到故交舊識,甚至還有素不相識的人,絡繹不絕,給他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呂希哲這時也是苦笑不已。他是呂公著之子,不過二十來歲,頗有令名,這才被皇帝擢爲禮科給事中。他與白水潭學院本來關系甚密,此時受到的壓力更在楊繪之上。故友好友的冷嘲熱諷、聲色俱厲的指責都已是家常便飯,甚至還有人威脅要與他割袍斷交。楊、呂二人萬萬料不到會面臨這麽強大的壓力,呂希哲已經動搖,但是楊繪卻拒絕讓步,反而要求面聖,當面彈劾石越。這才有了這次崇政殿的召見。
石越愕然望着楊繪,半晌,方轉向趙顼,激動的說道:“陛下,《新義報》是呂相公當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響?《汴京新聞》臣更沒有本事去影響,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楊大人不曉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結論?”
趙顼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問道:“《新義報》還是陸佃在管罷?”
“是,陛下。陸佃原兼着《三經新義》與《新義報》兩邊的差遣,如今《三經新義》已經停了,他便專責做《新義報》的主編。”
“陛下,陸農師[97]是王介甫的門生,與臣無半點交情。臣豈能影響到陸佃?”石越慨聲道。又轉過臉怒視楊繪,道:“楊大人,你以爲我石越是個弄權的小人麽?”
“這……”楊繪竟是被弄糊塗了,但他始終不相信《汴京新聞》與石越無關。
石越得勢不饒人,又厲聲道:“楊大人,在下以爲,做給事中,需要的是一顆公心!輿論清議怎麽樣,并不重要。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設置先賢祠,天下皆謂可,楊大人若持公心,便不當堅持一已之偏見,否則給事中之職,徒然變成慎政官員與尚書省意氣之争的工具,那不免大違本意。若楊大人堅執以爲不可,則可以再度封駁,三封之後,自有規矩,是非曲直,天下鹹知。又何必以清議爲嫌?”楊繪默默不言,臉立時紅了。“給事中之大忌,在于沽名釣譽。諸科給事中,官卑位重,本來就是希望給事中們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職,敢于用自己的官職來博得名譽。但是過猶不及,若故意反對政事堂來獲取‘不阿’、‘剛直’之名,卻也是以私心壞國事。楊大人如此介意清議,難道是因爲反對此議,除了最終不免要丢官棄職,還會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懷耿耿?”石越句句誅心。
楊繪漲紅了臉,便要辯駁,卻忽然發現自己辯無可辯,怎麽說都是越描越黑。當下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呂希哲卻是初生牛犢,上前亢聲說道:“臣反對建先賢祠,卻不是爲了什麽沽名釣譽。臣以爲,入祠先賢祠禮制過隆,近于僭越。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首次将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孔安國等二十二位爲《春秋》、《詩》、《書》、《禮》、《易》等作過注的學者,作爲傳播儒學的功臣配享太學孔廟,以表彰其傳注之功,亦隻稱爲‘先儒’。而所謂‘先賢’,則專指孔門七十二賢。似兵器研究院諸人,雖爲國盡忠,其情可憫,但是道德學問,豈能比之先賢?何況數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來前所未有之事。國之大典,不可輕下于人。”
趙顼思忖一會,問道:“先賢祠不附于孔廟,儀制貶損一等,卿以爲如何?”
“猶是大典。”
“各州縣皆立孔廟祭祀,先賢祠隻立于京師,孔廟四時祭奠,先賢祠隻春秋兩季祭奠,如此則所費有限,卿以爲如何?”
呂希哲眼見皇帝步步退讓,但言語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堅執不可,心中一轉念想起衆多的親友勸說,士林議論,不覺意興闌珊。口氣一軟,偷偷望了楊繪一眼,說道:“臣不敢再持異議。”
趙顼又顧視呂惠卿、石越、楊繪,笑道:“三位以爲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隻是神情心思,卻各不相同。
趙顼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見一個内侍急匆匆走進大殿,尖聲禀道:“陛下,禮部尚書王珪求見。”趙顼一怔,卻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忙道:“宣。”“遵旨。”内侍一面高聲應道,一面爬起來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喚道:“宣禮部尚書王珪觐見。”
呂惠卿與石越顧視一眼,肅容站立,遠遠望着略顯臃胖的王珪走進殿中,近得前來,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見吾皇萬歲。”
“平身。”
“謝主隆恩。”王珪站了起來,便即一臉興奮地說道:“陛下,遼國遣使報哀,遼主耶律洪基賓天,太子耶律濬在中京即位。”
“啊?!”耶律洪基春秋正盛而去逝,呂惠卿都不由大吃一驚。趙顼與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終于來了。”
“可有遼主的國書?”趙顼連忙問道。
王珪點點頭,道:“有。”
“上面用玺……”
“此正是所怪者,玉玺似是僞造,但使者卻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王珪心中顯然也大惑不解。
趙顼激動得站起身來,急道:“快去調閱以往檔案,核實玉玺是不是僞造的。”
“遵旨。”
“禮部派遣誰作陪?”
“臣選定主客司郎中富紹庭相陪。”
“富紹庭?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謀略如何?”趙顼皺眉問道。
“富紹庭老成穩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趙顼心中打的什麽主意,但富紹庭本是他大力推薦,自是不便親口否決,連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輕易也套不出什麽話,讓富紹庭陪同似無不妥。能不能套出話來,或者另遣大臣試探,或者就看職方館的本事了。”
“也罷。”趙顼點點頭。
呂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聽趙顼與石越之話,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駕崩之事,内中自然會有許多的隐情。但他恥于相問,隻是心中計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