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悲聲作歌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起先還隻是一個聲音,慢慢的,許多聲音便都加入進去,悲歌漸轉低沉,最後變成數千學生齊聲合唱,他們低聲的,反複的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
悲涼凄婉的歌聲,在曠野中久久的回蕩着。衆人一邊唱和着,一邊已是泣不成聲。便是程頤那樣淡然生死的人物,也不禁慘然動容。
在這樣一首無可挽回的哀歌聲中,桑充國再也壓抑不住内心的哀恸,他奮然站起身來,張開雙手,仰望星空,厲聲呼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他凄厲尖銳的聲音似乎要将天地裂破,直穿入九霄黃泉。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衆人一齊滄然合應。
桑充國卻忽然轉過身來,注視燭光點點下淚流滿面的師生們,嗆聲道:“我們不會忘記,死去的同窗是爲何而死!他們是爲了汴京永遠不會再有異族的鐵騎而死!他們是爲了探尋未知而死!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遠處。
田烈武、段子介、文煥、秦觀四人默然站立,靜靜望着這一幕。田烈武低聲問道:“少遊,方才他們唱的歌,是什麽意思?”
秦觀顯然也被這情緒所感染,眼中隐有淚光,輕聲道:“《薤露》是漢朝的挽歌,意思是說人生就像薤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但是露水幹掉了,明天早晨還會再有,但人死去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田烈武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時細細思忖秦觀話中之意,想到果然露水易逝還能複結,人死卻不知魂歸何處,又想起失去親人朋友,一時竟是癡住了。竟沒聽到秦觀又說道:“後面桑山長念的詩,是《詩經》中《黃鳥》裏面的句子,那是指責上天爲什麽要奪去國家的棟梁,如果可以挽回的話,就是自己死上一百次也願意。那本是秦人悼念四良的詩……”
他們都沒有看見,在不遠處的樹下,還站了一個人,樹下的陰影似乎已經将他包裹了起來,令得他整個人都象是處在黑暗之中。他靜默的站立着,在他的心裏,正反反複複的想着:“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消逝的生命不會再回來,我的過錯,要多少人來贖呢?贖得回來麽?”
22
兵器研究院的慘劇,白水潭學院的哀傷,到了朝廷中,卻變成了懷疑。
雖然官制改革與兵制改革依然有條不紊的推行着,宋朝中央政府轉換成尚書省與樞密院對掌大權,禦史台、門下後省監督的架構。在兵部尚書吳充與兵部侍郎郭逵的支持下,兵制改革也開始了它的第一步……但是,對于開發火藥武器,朝中卻開始出現質疑之聲。甚至還連累到石越,有言官指責是他破壞了天地的平衡,使陰陽失調,于是降下天怒。
“已經不止一個官員上書說,兵器研究院研究的事情不祥,要求朕下诏禁止。”趙顼的眼中,也似有了疑惑。“卿說是不是兵器研究院欲奪天地之造化,所以招此大禍?此是上天之警示?”
石越沉聲道:“陛下!自古以來,凡欲求真證道,無不經曆千難萬險。便如陛下改革,也是一步一步走來,不知中間有過多少曲折艱辛。兵器研究院之事,至爲不幸,然而卻不可因噎廢食,半途而廢,更使死者枉送性命。”
趙顼沉默良久,方說道:“人心疑惑,又當如何?”
“若表彰死者之功,使天下皆知他們的死重于泰山,且能得到朝廷的認可,則敬意可以取代疑惑。”章惇從容答道。
石越見他如此敏銳,也不禁感到驚訝。此人運氣極好,方除衛尉寺卿不久,兵器研究院就出事,于是責任就完全與他無關,反倒顯出他的能幹——在章惇任期内,大規模生産的霹靂投彈和震天雷,沒有出過任何差錯;而标準化改革,也推行得非常順利,已經初見成效。
趙顼目光移向石越,問道:“石卿之意如何?”
石越連忙斂神答道:“章大人所說極是。若天下人皆以爲國而死爲榮,那麽國家強大之日也就不遠了。”
“朕會給他們追贈官爵,厚加撫恤。”
“追贈官爵的榮譽,不足以震撼天下人的耳目!”石越決心要給死難者争取更大榮譽。
趙顼不由面露難色,問道:“那卿以爲當如何?”
“臣請陛下,在汴京建先賢祠與英烈祠。先賢祠專門供奉本朝有名的學者、于國有功的研究者的牌位,不分儒學雜學,隻要才學有益後世,皆得入祠供奉;英烈祠則供奉爲國戰死的将士牌位,凡爲國盡忠者,都要查明其姓名籍貫,将牌位供于祠中。每年春秋二季,由朝廷舉行祭奠,宰相以下行跪拜禮……”
趙顼與章惇聽到石越這番話,都不禁吃了一驚,趙顼不禁遲疑道:“這隻怕于禮不合。”
“陛下,雖是古禮所無,但是儒家弟子,亦可配享孔廟,國家功臣則可以配享宗廟,二者之意義相近。若能讓人知道死去有意義,則人人勇于效死,遠勝于追贈官爵。這也是獎勵忠義智勇之意。”石越竭力地遊說着。
章惇看看石越,又偷眼打量一下皇帝,道:“臣以爲此議可行。”
趙顼苦笑幾聲,道:“知都給事中事是前禦史中丞楊繪,這還是石卿舉薦的。朕願和石越打個賭,縱然尚書省同意,門下後省也非得駁回去不可。”
同一日。開封城南朱仙鎮。皇宋講武學堂。
一千零八十二名指揮使以下,副都兵使以上的禁軍軍官,分成馬、步、器械三列整整齊齊的站在校場上。他們都是來自于汴京周圍的禁軍軍官。将台上,站着三四十名教官,其中不少教官一臉殺氣,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戰陣的悍将;還有一些則文質彬彬,倒似讀書先生,這自然是原來武學的教授。
樞密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兵部侍郎郭逵都出席了這次“開學典禮”。開學典禮後,所有禁軍軍官分成了十個都。其中九個都一百零五人,包括三個騎軍都,六個步軍都,另有一個神衛軍都則是一百三十七人。田烈武和文煥分在同一個都,他們很驚喜的發現,在自己這個都中,還有一位老熟人——吳鎮卿!
但他們沒有什麽機會叙舊,傳令官剛剛分配完畢,一個可能不到三十歲的年輕軍官就走了過來,厲聲喝道:“從此時起,你們歸本官統轄,誰敢不聽号令,軍法無情!”
文煥低聲在田烈武身後說道:“這人是王韶的長子……”一句沒有說完,就聽王厚厲聲喝道:“文煥!”
“末将在。”文煥吓了一跳。
“還有你,田烈武!”
“末将在!”
“文煥,你可知罪?”王厚不去看田烈武,隻向文煥冷冷的喝道。
“末将、末将……”
“本官知道你是武狀元,武狀元又如何?”王厚冷笑道,“田烈武,你執杖重責文煥十五軍棍!”
田烈武一怔,早有親兵到小校場邊拿來一根大棍,遞到他手裏。田烈武無可奈何,隻得應道:“得令!”走到被兩個親兵按倒的文煥身邊,“啪”的一棍打下去,便聽一聲清脆的響聲,文煥應聲“啊”的大叫。他把棍子舉得高高的,一連打了十五棍,文煥痛得哇哇真叫,王厚卻隻是不住的冷笑。待他打完十五棍,王厚卻忽然走了過來,目光逼視着田烈武,沉聲問道:“聽說你是田瓊的侄子?”
“是。”田烈武不曾想王厚對他們每個人都如此熟悉。
“田瓊當年和我有袍澤之誼,他常說他有個侄子武藝出衆,可惜在開封府當差,那人是你不是?”
“是。”田烈武的冷汗已經冒出來了。
“衙門裏打犯人的把戲,你玩得挺熟是不是?”王厚這時才提高了聲音吼道。
“……”
“是不是?!回答我!”王厚的目光犀利得仿佛要撕開田烈武的皮膚,直刺入他的内心。
田烈武硬着頭皮高聲答道:“是!”
“很好。”王厚大步走到隊伍之前,厲聲喝道:“來人,給文煥重打二十軍棍,田烈武三十軍棍!”
“得令!”他的親兵厲聲應道,按下兩人,棍如雨下,頓時打得二人皮開肉綻。但這次二人卻是咬緊了牙連哼都不哼一聲。
王厚環視衆人,厲聲道:“今日就告訴你們第一課,我不管你們在禁軍裏面是什麽老爺,是上四軍的還什麽軍的,進了講武學堂,就要明白一件事,軍中紀律第一!”他輕輕一擊掌,一個親兵送上數張寫滿字的白紙。王厚指着紙說道:“這是講武學堂紀律,也是軍中紀律,我讓親兵念讀十遍,今日你們就站在這裏給我背熟了,記熟了,到講武台來找我的親兵背完再回去休息,背不會,站在這裏背會爲止!”說罷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可憐這些禁軍軍官,平日裏薪俸優厚,最少也管着百來号人馬,這時卻被幾個小兵虎視眈眈的盯着,一遍一遍的聽着軍紀。稍有動彈,幾個親兵就沖上來,撲頭蓋臉就是一頓鞭子。
講武學堂的教官自然并非全如王厚一般嚴厲,但其中卻也還有更加殘酷的,比如軍中号稱“枭勇”的兩大名将張玉和林廣,竟然要求受訓的步軍軍官站在箭雨面前紋絲不動,保持隊列的整齊,若是稍露出些許怯意,就會受到極其嚴厲的體罰。于是講武學堂開學第一天,和田烈武、文煥一樣被打得幾乎站不起來的學員,竟多達數十名,至于挨過鞭子的學員,則數以百計。
當天晚上,田烈武與文煥從醫官那裏要了藥,掙紮着相互搽了,趴在簡陋的鋪蓋上睡了。誰知迷迷糊糊睡了兩個時辰不到,但聽得一陣刺耳的号角聲打破了夜空的寂靜,回蕩在整個學堂之中,随即便聽到有人聲嘶力竭的大聲喊道:“劫營!劫營!”
文煥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隻含含糊糊的嘟哝道:“太平盛世,劫的鬼營?”話音未落,頭一歪竟然又睡着了。田烈武本也是強睜睡眼,但看到他這神情,卻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文煥屁股上的傷口,痛得文煥“哎喲”一聲大叫,幾乎跳了進來,正要埋怨,卻見田烈武已開始披挂,一邊道:“快起來,要不然小閻王饒不了你。”——不過一天功夫,王厚便已在學員中得了“小閻王”這樣的渾名。文煥這才醒悟過來,慌慌忙忙披挂——便在這時,校場結陣點兵的号角聲已經響了起來。吃過苦頭的學員們也顧不得身上的盔甲是不是穿齊整了,慌慌忙忙便往校場跑去。
到了校場,就發現各都教官都已經到齊,所有教官、親兵都穿得整整齊齊,手執長鞭,肅然站立。王厚冷冷的望着麾下的學員,見他們一個個披挂不整,有些人甚至連武器都沒有拿,眉間早已經鎖成了“井”字。
“明日每人去領一本《諸軍訓練條例》,自己看看若敵軍劫營,應當如何應對。”王厚忽然舉起鞭子,指着一座不知什麽時候搬來校場的座鍾,厲聲斥道:“從吹号到集合,竟花費整整三十分鍾!若真是契丹、黨項的騎兵,你們早就去奈何橋報到了!”
文煥心中大是不服,暗道:“你不安排哨探,是你主将無能。”但不服歸不服,這樣的話,那裏敢說将出來?
王厚淩厲的目光環視衆人,高聲道:“我知道你們不服!但兩個人配合披甲,快則五分鍾,最多十分鍾!從明天開始,連續十天,每天一個時辰練習解甲披甲。今晚凡拿了兵器的,回營睡覺。沒拿兵器的,換班守夜!”
衆人如蒙大赦,頓時散去。那些沒有拿兵器的學員雖然愁眉苦臉,卻也不敢讓“小閻王”聽見了。王厚待所有人全部走了,才吩咐親兵道:“待會給挨過打的人,悄悄送點傷藥過去。”親兵連忙應着去了。卻聽一人笑道:“恩威并施,處道将門之子,果然深明治軍之道。”
王厚循聲望去,卻見是講武學堂大祭酒章楶,連忙欠身行禮,道:“末将見過大祭酒。”原來講武學堂之設,除了五年整編期内半年一期速訓軍官外,以後每個軍官升遷,都要到講武學堂速訓半年。其長期的目标,更是直接向各州學、縣學招收士子,培養科班武官。擔負這樣的重負,兵部侍郎事務煩多,是不可能奔波于開封與朱仙鎮兩地來管理校務的。因此,講武學堂在山長之外,設有“大祭酒”一職,負責處理日常校務。第一任大祭酒章楶,是禮部試第一名,省元出身,暢曉軍事,文材武略,皆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因此石越特意向皇帝推薦,以章楶爲講武學堂大祭酒兼武經閣侍講。
章楶這一日來四處巡視,檢查各都教官訓練之法。他與衛尉寺卿章惇同宗,又得石越青眼,自是知道不少内情——爲了防止某一派系軍官對講武學堂影響太大,皇帝與吳充、石越、韓維四人精心挑選了數十名教官,名義上的山長郭逵與他這個大祭酒,并沒有影響第一批教官任命的能力。這些被精心挑選出來的教官,來自武學、王韶軍、蔡挺軍中,還有些則是以前狄青的舊部。所有的教官都必須是有過戰功,武藝好,通文墨,懂兵法,可以說放在任何一處,都是軍中翹楚。皇帝與石越,就指望着以這些人來打造一個精幹的軍官階層。因此章楶絲毫不敢怠慢,他知道這些教官雖然都是軍中英傑,但是各軍風格不同,作風自然不一。似王韶舊部,如王厚便深受乃父影響,雖然講究恩威并施,卻是爲人嚴肅;而張玉、林廣,訓練雖然嚴酷,但是一旦解散,就和部下喝酒賭錢,無所不爲;還有些教官,則多恩少威,或者有威無恩……雖然頒布了《諸軍訓練條例》,明确提出了各種訓練指标與操練規程,但是要打造一隻真正強大的軍隊,還需要有真正精幹的軍官與公正的獎懲監督。這些東西的養成,絕非一部《條例》的頒布就可以解決的。所以,章楶知道自己的責任,就是約束好這些教官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