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重甲的蕭素鐵青着臉環視兀自持刃挾弓的金帳侍衛,厲聲喝道:“太子殿下在此,還不速速放下兵刃,爾等想謀反不成?!”衆金帳侍衛面面相觑,眼見大勢已去,抵抗無益。但是放下武器,又焉知下場如何?數百侍衛在蕭素部的威逼下,下意識的護着耶律洪基的遺體緩緩後退。
“再不投降,就地誅殺,滿門處死!”蕭素臉上青氣更盛。
“當”的一聲,終于,一個侍衛抛下了武器。便如多米諾骨牌倒下,衆侍衛紛紛抛下武器,有些忠心者更是抱頭痛哭。蕭素立即驅使兵卒将衆侍衛與耶律洪基的遺體分開。耶律濬早已翻身下馬,撲了上去,放聲大哭。蕭素這時候卻沒有時間假哭,他一面部署親信侍衛護衛耶律濬,一面派人去召集文武百官,一面又讓撒撥領人去找玉玺。
司馬夢求見他處分事情有條不紊,更是暗暗叫苦。
蕭素待諸事處分完畢,此時耶律洪基遺體早已移到金帳之内,他走進帳中,向耶律濬低聲道:“殿下節哀,此時奸臣未除,人心未穩,殿下當墨缞治事。先帝侍衛無能,導緻先帝被弑,臣請殿下賜衆侍衛自盡,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司馬夢求心中一凜,暗叫一聲:“毒辣!”
耶律濬也知道這是殺人滅口之策,射殺耶律洪基之人,眼下雖然不及、不便追查,但自己總是難逃幹系。既然要嫁禍耶律乙辛,那衆多金帳侍衛自然非死不可!他停止哭泣,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道:“賜其自盡,陪葬先帝,厚恤其家人。”
蕭素漠然點頭,無聲的朝身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侍衛略一欠身,默默退出金帳。片刻之後,就聽見馬蹄奔馳、弓箭掠空,一聲聲慘叫傳入帳中。蕭素便在這慘叫聲中扶起耶律濬,說道:“耶律乙辛黨羽衆多,殿下不可掉以輕心。眼下之事,一面要安撫人心;一面要趁勢擒殺耶律乙辛;同時上京、南京、西京、東京的守臣也必須安撫,禁止南京、西京行人出關,以防南朝趁火打劫……”他話音未落,便見撒撥闖入帳中,蕭素連忙問道:“玉玺呢?找到沒有?”
撒撥單膝跪倒,面有愧色,道:“臣無能,沒有找到!”
“啊?!”耶律濬站起身來,與蕭素四目相交,心又緊張起來。
撒撥伏着身子,有點僵硬的說道:“剛才臣翻查屍首,沒有發現近侍直長撒把的屍體……”
“撒把?”
“臣問過宿衛官敵裏刺等人,皆說撒把平素與耶律乙辛往來甚密。”
“啊!”耶律濬臉上再無悲傷之色,厲聲喝道:“蕭素,命你爲權知北樞密使事兼契丹行宮都部署,整頓軍馬,擒拿耶律乙辛,奪回玉玺。”
“臣遵旨!”
“撒撥,命你爲侍衛太保兼近侍直長,掌領一切禦帳親衛之事。以敵裏刺爲總知宿衛事,統領宿衛之事。以蕭禧爲北面林牙兼總領左右護衛,往軍中拜蕭惟信爲同知北院樞密使事,遣人速召蕭岩壽……”
“殿下!”一個侍衛急沖沖闖了進來,禀道:“五裏之外,出現一支騎軍!好像是耶律乙辛的旗号!”
“狗賊來得正好!”耶律濬雙眼立時紅了,怒沖沖走到帳外,躍身上馬,厲聲喝道:“布陣,準備迎敵!”蕭素等人連忙緊緊跟上,司馬夢求騎在馬上,雙手輕輕撫摸着從金帳中順手取出的弓箭,意味深長的望了耶律濬一眼。
耶律乙辛萬萬想不到太子耶律濬敢于謀反。耶律孝傑、蕭十三橫死、耶律濬進攻禦帳的消息一傳到耶律乙辛耳中,他立即前往親信部将控制的營帳,同時四處下令,準備再一次親自率軍“勤王”。但是這一回的叛亂,卻非比尋常——各營帳将領都有自己的效忠對象,有些奔赴耶律乙辛帳下,有些聽從蕭素的調動,有些則是蕭惟信的部屬,還有些意持觀望……反應最快的是蕭素,他不僅親自率軍前往禦帳,而且還分出兵力将那些忠于耶律洪基本人的部隊攔在禦帳數裏之外——僅僅憑此一點,耶律乙辛也可以斷定蕭素的立場了。整個行宮一片混亂,耶律乙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調集了近九千騎軍,氣勢洶洶的向禦帳撲來。
“隻要能趁機殺了太子……最好趁亂把皇帝也殺了……”耶律乙辛已經感覺到前途巨大的透惑,那座萬萬人之上的黃金寶座,在向自己招手!
禦帳之前兩軍遙遙對峙,惟有馬蹄微揚之聲,竟聽不見半句人言。遼軍與敵人作戰,向來四面布陣,每面五到七萬人左右,每逢攻擊,先以五到七百人爲一隊,試探進攻,若得利,則諸隊齊進;若不利則退回,由第二隊攻擊,如此輪番騷擾,敵陣不動,則一直死耗,敵陣若動,則趁機進攻……所謂“成列不戰”,本是遼軍治軍之格言。
此時雙方兵力,耶律乙辛有九千騎兵,而耶律濬屬下卻不過五千餘人。雙方結陣列隊,皆不下馬,弓弦繃緊,隻待鼓聲三響,便即進攻——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切戰法都隻好抛到九霄雲外。
耶律乙辛見耶律濬軍營整肅,心中暗罵蕭素。他知道蕭惟信部心懷叵測,若久拖于己不利。眺望耶律濬陣中,卻不見耶律洪基身影——他心中又驚又疑,咬牙撥出長刀,高聲大呼:“前鋒出擊,左軍、右軍包抄,沖啊!”頓時中軍鼓聲擺起,數十面皮鼓蓬蓬大響。頓時五六千騎兵喊聲震天,沖了過來。蕭素眼見敵軍沖近,奪過令旗,将軍令旗向下一揮,厲聲喝道:“放箭!”頓時中軍鼓聲三響,數千支羽箭同時射了出去,隻見漫天蓋地的箭雨後,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這進攻的亦是遼國精銳之師,将兵們盡是悍不畏死,前仆後繼,蜂湧而上。蕭素剛牙一咬,撥出彎刀,大聲喝道:“兒郎們,沖啊!”頓時數千官兵一齊撥刃,沖了上去。耶律濬雙目瞪圓,搶過一面鼓來,親自擊鼓,數十面大鼓一齊響起,中軍将士齊聲呐喊,衆将士見太子如此,士氣立時大振,銳不可擋。
司馬夢求見霎時之間,羽箭長槍在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想到這死的盡是遼軍精銳之士,不由大感快意。但眼見耶律濬一方雖然士氣高昂,但畢竟人數太少,卻又不免擔心——耶律濬的死活他自然不在意,但自己的生命卻不願就此消逝。
司馬夢求能看出來戰場形勢,蕭素自然早已看出來。己方在敵軍人數優勢下已是左支右绌,戰陣左翼尤其危險,他幾次忍不住要投入中軍,終于硬生生咬牙忍住。司馬夢求走到蕭素身邊,低聲耳語數句,蕭素立時大喜,立時叫過傳令官,叮囑數句,傳令官連忙領令下去。
片刻之後,就聽見蕭素中軍數百名士卒齊聲高喊道:“皇上有旨:耶律乙辛謀反,行刺皇上,衆将士不得附逆,以免連累中京家屬!”“皇上有旨:衆将士不得附逆,陣前反戈,助朕平叛,加官晉爵,更有重賞!”“耶律乙辛全家已經伏誅,衆将士不得附逆!”
這一聲聲呐喊傳過戰場,耶律乙辛部下頓時軍心動搖——這禦帳親軍比不得别的軍隊,家屬全在中京、上京爲質,聽到這些喊話,便是耶律乙辛中軍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了遲疑之色。蕭素瞅準機會,厲聲傳令:“中軍第一隊、第二隊沖擊左翼!”又有千餘騎軍朝左翼呐喊沖去,耶律乙辛的右軍早無鬥志,竟是一觸即潰。
蕭素見機會難得,揮刀大喊:“敵軍敗了!全軍追擊!”身先士卒,率中軍沖向敵軍。
耶律乙辛此時也隻得孤注一擲,仗着自己生力軍人數遠遠占優,舉刀高呼:“兒郎們不要聽叛軍造謠,救出皇上,人人都有重賞!沖啊!”鼓聲大作,中軍隻留下千餘衛隊,此外盡皆傾巢而出。
這時雙方都已傾盡全力。司馬夢求一心盼着耶律乙辛耗盡精兵後得勝,自己再與撒撥護着耶律濬逃回京師,從此耶律濬占據上京、中京、東京三道,耶律乙辛則占據西京、南京兩道,讓遼國陷入内戰之中。宋朝則好乘機恢複燕雲故地——眼見戰場上耶律乙辛漸漸有利,司馬夢求的如意算盤就要打響——不料便在此時,便見遠處黃土飛揚,一大隊騎兵向戰場卷進!
耶律濬與蕭素、司馬夢求頓時又緊張起來——若來者是敵,則三人隻怕連逃都逃不掉了!若是友,則形勢立即逆轉,要逃命的變成了耶律乙辛。三人六目相視,竟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20
金明池,百年前吳越王進貢的樓船被翻修一新,趙顼很随意的坐在甲闆上,饒有興趣的聽着石越的叙述。“究竟是誰來了?”
“是蕭惟信的軍隊。”
“啊?!”趙顼遺憾的搖了搖頭。
石越笑道:“耶律乙辛也不是傻瓜,他遠遠望見蕭惟信的旗号,就帶着千餘親兵逃之夭夭了。臣聽說遼國上京留守蕭撻得與他一黨,西京留守楊遵勖與太子不和,耶律乙辛黨羽遍布遼國軍中朝中,若能得到玉玺,别立宗室,矯诏讨伐太子,遼國内亂,沒那麽容易消停。”
“那玉玺究竟落在何處了?”
“臣亦不知。玉玺究竟有沒有被找到,待耶律濬登基,遣使來告哀,自然便知道了。”
趙顼笑道:“朕想那耶律濬也非蠢人,怎的不追殺耶律乙辛?偏要留下這個後患。他雖是王儲,但若有弑父之疑,又無玉玺,兼之耶律乙辛作亂,遼主的位置隻怕坐得不甚便當。”
“耶律濬與耶律乙辛有殺母之仇,怎會不追殺?”石越笑道:“隻是他身受重傷,這件事情,終是不得不耽擱了!”
“啊?卿說耶律濬身受重傷?!”
蕭佑丹狠狠的一拳砸在桌上,目光中閃着憤怒、羞辱的火焰,“是我誤了皇上!是我誤了皇上!”
“蕭大人,現在自責無益。誰知道那馬林水如此包藏禍心!”耶律寅吉勸慰道。
蕭素苦笑道:“當時賊子鼠竄,皇上執意要親自追殺,我隻得親自點了一支精兵随皇上一道追擊。果然追出二十餘裏,便見皇上先前埋伏的百餘侍衛正與賊軍力戰,此時侍衛雖已傷亡殆盡,但那老賊眼見也難逃一死,那馬林水忽然持弓突前,我等皆以爲他是想射殺老賊求功,誰料他反手一箭,竟然是想弑君!皇上瘁不及防,胸口中箭。我隻得護着皇上返回中京……”
蕭岩壽望了自己的缞衣一眼,沉聲說道:“衆位,這些事情,待日後慢慢細究不遲。所幸太醫說皇上的傷勢并不緻命,眼下之事,是要盡快給先帝舉喪,請皇上登基。安撫屬國、部族,向宋朝告哀;将五京道穩穩的控制好,再追捕耶律乙辛老賊——這幾件事情,卻是拖不得的。”
蕭惟信也道:“如今玉玺不知所蹤,天下疑惑,必須要盡快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宣布耶律乙辛的罪狀。南京道與東京道已向皇上效忠,但是西京道楊遵勖卻沒有消息回來,上京留守蕭撻得一向黨附耶律乙辛,不可不防。”
“上京是我大遼根本之地,各帳、各部族大王、節度使不會追随耶律乙辛叛亂。可慮者,是耶律乙辛擁立宗室,脅迫引誘女直等部落與我爲敵。如此上京與東京雖在吾手,上京道與東京道卻永無安甯。楊遵勖若爲耶律乙辛所惑,亦是大患——西京道臨宋、夏兩國,焉知狗急跳牆,賊子不會引狼入室?!”蕭素也有自己的擔心。
耶律寅吉苦笑道:“皇上的傷勢,沒有三個月無法養好,至少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才能起床行動,這登基大典,又要如何舉行?”
“一定要盡快舉行!”蕭惟信沉聲道:“耶律乙辛的罪狀好定,便說馬林水是耶律乙辛的奸細,受其指使弑殺先帝,後來又行刺皇上。下令全國懸賞捉拿耶律乙辛。”他說到此處,一直默不作聲的撒撥與蕭佑丹迅速對望了一眼,又立即分開。
蕭岩壽自告奮勇道:“我來草拟诏書。”
“此外,就是要派大軍前往上京臨潢府與西京大同府……”
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中京。蕭惟信領兵來得太遲了,蕭素既不願意讓他一個人留在中京,也不願意讓他領大軍出外;而蕭佑丹也不敢在此時冒險,若讓蕭素領軍出外,成功了,是不賞之功;失敗了,是覆國之禍!
兵權在這個時候,必須牢牢由耶律濬掌握;耶律濬的生命越是脆弱,這一點就越重要。
“我看還是應當先取守勢。”耶律寅吉看懂了蕭佑丹給他的眼色,“先派使者安撫楊遵勖與蕭撻得……一切等皇上龍體康愈再說。”
蕭忽古隻帶了阿薩和刺葛兩個人去尋找耶律乙辛。
但很快他就發現,行刺耶律乙辛已經成爲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近萬大軍中取上将首級,蕭忽古可不認爲自己有這樣的能力。他看着耶律乙辛進攻禦帳,看着蕭素抵抗,看着蕭惟信的大軍趕到,看着耶律乙辛逃竄……隻有他發現了,耶律乙辛在逃跑時并沒有驚慌,他自己帶着大部隊向上京方向逃跑,而另有一支二百餘人的隊伍卻是向西京方向逃跑!
如果是蕭佑丹,會馬上明白逃往西京的隊伍的意義。但蕭忽古隻是個戰士。他讓阿薩和刺葛去跟蹤小隊,自己則從另一條路去包抄耶律乙辛。結果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從耶律濬的身邊策馬飛馳出一個白袍男子,弓弦一響,耶律乙辛身邊的一個侍衛便應聲倒地,他還沒得及叫好,弓弦二響,卻是反手後射,一箭正中耶律濬的胸口!所有人都驚呆了,白袍男子卻沒有絲毫停留,伏在馬上,催鞭向上京方向逃去。耶律乙辛也趁此機會,催馬狂奔。
蕭忽古顧不上看太子的傷勢,憤怒充斥他的腦海,他瘋了似的趕着馬向白袍男子追去。他一定要親手殺了這個奸細!
司馬夢求很快就發現身後有人追蹤,來人馬術精湛,竟然一面追趕一面在馬上解甲!他瞅準空檔,嗖嗖連發三箭,不料那厮反應敏捷,一翻身将身子挂在馬腹邊,三箭全部落空。司馬夢求連忙俯身驅馬狂奔,跑得數十步,就聽身後風響,他慌忙低頭,一支羽箭擦着頭皮飛過。
這麽一次交手,雙方皆知遇上了勁敵。幾乎便在同一瞬間,雙方又互射了一箭,司馬夢求的羽箭正中蕭忽古馬首,蕭忽古的一箭,射中了司馬夢求的馬臀!狂奔中的坐騎忽然倒下,饒是蕭忽古武藝精絕,也被摔出老遠;司馬夢求的馬一陣吃痛,發起性來,竟也幾乎将司馬夢求摔下馬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