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三響之後,海面一片靜寂,隻有鬥大的飛虎旗在海風中獵獵作響。薛奕早已披挂整齊,站在旗艦的甲闆上,望着交趾的戰艦駛近。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大旗飄動的方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在上風。”
“我們要先禮後兵。”薛奕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屬下,厲聲喝問道:“誰願去問問他們的來意?”
“學生願往。”率先請令的竟是長相秀氣的蘇子秀。
“便煩勞蘇先生一行。”薛奕贊許的望了蘇子秀一眼,一揮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蘇子秀,往交趾的船隊劃去。
“敵艦四十五艘,鬥艦十五艘,走舸三十艘!”忽然,了望的士兵大聲喊道。
“有走舸?!”薛奕皺起了眉毛。
“提轄,我軍全是大型帆船,若讓敵人走舸靠近沖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薛奕舉起手來,厲聲喝道:“命令各船,聽我号令,便即進攻!”
“大人!”錢平沉聲道,“蘇先生已經……”衆人望了一眼海中,蘇子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中,已經到了雙方船隊的中間位置。薛奕寒着臉望了錢平一眼,别過臉去,注視着交趾的船隊,冷冷的說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
交趾人顯然已經發現了出現在眼前的巨無霸艦隊,他們停在了視線的最遠處,似乎在猶豫什麽。如此龐大的艦隊,在當時的海上,是絕無僅有的!沒有人敢于冒然行事。“也許他們又要放棄了。”人們心中都泛起了這樣的念頭。然而,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交趾人開始變換隊形,三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橫隊,十五艘鬥艦居後,列縱隊。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沖撞,護衛鬥艦進攻。”一個幕僚說道,話音剛落,交趾的船隊又開始了逼近。
“來意不善。”錢平在心裏抽了一口涼氣,正待說話,便聽有人說道:“提轄,交趾人還在逼近,要不要召回蘇先生?”
“來不及了。”薛奕他擡眼望了蘇子秀的小船一眼,寒聲道:“便是李乾德,也沒有膽子敢殺大宋的使者!”
與此同時,“大越國”升龍府。
與沈括談判的大将軍李常傑是個極爲精悍的老頭。熙甯五年之時,年僅七歲的李乾德即位,大權落到了輔政的太師李道成手中,但沒過多久,宦官出身的李常傑就大得寵幸,幾年時間,就掌握了交趾的軍政大權。此時李乾德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一切軍國事宜,實際上都是由李常傑說了算。李常傑出身武将家庭,自幼讀詩書、習兵法,精通權謀之道。交趾自李公蘊得位以來,便頗有開疆拓土的野心,與周邊諸國戰争不斷,但對于宋朝,還是頗有畏懼之心的。當沈起在桂州修寨練兵之時,李常傑便已經感覺到空氣中的殺意。沈起剛剛興兵,極通權變的李常傑立刻就做出可憐的樣子,派使者晝夜兼程向中原汴京的皇帝謝罪喊冤。中原文化區内的外交關系,“禮義”是重要的主題,甚至連北方強大的遼國也非常注意“禮義”之說,李常傑心裏非常明白:宋朝斷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公然破壞外交準則,招緻遼人的嘲笑與輕視。畢竟,隻有唯一的強者或者得到唯一強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壞準則而不招緻懲罰。宋朝并非唯一的強者。
但盡管如此,中原王朝對交趾李朝來說,仍然是絕對的強者。所以在南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李常傑,面對大宋的使者沈括,依然不得不裝出一副笑臉來,細心的奉迎。
沈起已經就地罷職,繼任的蘇緘一面開放互市,一面繼續訓練土丁,修繕守備,讓人摸不清頭腦,不知道宋朝打的什麽主意。李常傑還聽來往的商人報告說宋朝有一隻巨大的船隊,從廣州到交趾來了——這是大宋的緩兵之計麽?不敢掉意輕心的李常傑立即傾全國之力,組織了一支精銳的水軍,日夜在紅河三角洲海岸線附近巡邏。一面又親自去見沈括,拐彎抹角地質問:“下藩世代爲大宋守衛南疆,實不敢有半點叛心,每歲進貢也從不敢怠慢,不知爲何,卻總是爲邊臣侵淩……”
“沈起擅自興事,非朝廷本意。朝廷已下旨将沈起罷職。”沈括早知他想說什麽,不待他說完,便軟硬兼施地說道:“但将軍也萬不可因此生怨望之心,否則不是朝廷的不幸,而是交趾的不幸。”
“下藩萬萬不敢。”李常傑謙聲道,一面又申訴道:“隻是在下聽說新上任的蘇知州,依然在訓練兵丁,大修戰備……”
“這個将軍不用擔心。”沈括打着官腔,拖長了音調說道:“各地守備是爲了防範盜賊,那是平常之事。朝廷知道郡王忠心耿耿,這才派我不遠萬裏而來,晉封郡王爲南平王——這是前所未有的恩典。将軍可轉告郡王,隻要不生貳心,朝廷更可賜丹書鐵卷。”
當時但凡交趾嗣子繼位,請命之後,宋朝就會賜封交趾郡王,幾年之後,再次請命,才會晉封南平王,而且,宋朝從來不肯封交趾郡王爲“國王”——這個待遇,遠遠不及高麗,甚至連占城都不如。原因當然是因爲自秦漢自五代以來,交趾一直是中國郡縣,在宋朝看來,交趾與幽薊、靈夏無異,不過是個分裂政權而已。想西夏爲了得到個“國王”的封号,和宋朝不知道打了多少仗,交趾實力遠遠不如西夏,宋朝隻是因爲曾經出兵恢複受挫,戰略重心又在兩北,無暇南顧,才勉強容忍它割據。這已經是心中抱憾,怎麽還可能輕易給“國王”的封号?
但這般待遇,對于交趾君臣來說,卻也是十分不滿的。雖然宋使親自來升龍府晉封李乾德爲“南平王”,也是莫大的面子。但到底也不過是個姿态而已。而所謂的“丹書鐵券”,從曆史的經驗來看,與其說是免死金牌,倒不如說是催命符。凡得過“丹書鐵券”的,幾乎都沒有好下場。
李常傑心中暗罵,臉上卻笑道:“皇上隆恩,下藩君臣,莫不感激!”
沈括這才笑道:“朝廷知道交趾物産匮乏,已下令沿邊各州,不得阻礙互市。并将派遣市易船隊前來交趾各沿海口岸,與南交互市。這是千古未有之恩典,于南交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此朝廷希望交趾爲船隊提供靠岸的港口,進行補給與市易。中國地大物博,盡是繁華之地,本來也無求于交趾。朝廷這一番好意,想來将軍不至于拒絕吧?”
“這……”李常傑倒吸了一口涼氣!交趾一向不許宋朝船隻來貿易,偶有船隻,也要進行種種限制,就是怕讓宋人知道國内虛實,同時也避免宋朝的影響向各個部落滲透,這時沈括打着互市的名義,要求從海岸進行互市,李常傑不免又驚又疑。
“沈大人,這曆代以來,都是從陸地進行互市……”
“大宋自有大宋的規模制度。陸地海上,都是一樣的。這些船隊不僅僅要在交趾停留,還要向更南的諸國宣播大宋皇帝的恩澤,将軍難道連朝廷一番好意,也不願接受?”
“絕無此意,絕此無意,隻是尚有諸多不便,還要一一上達……”
“提轄,蘇先生已經上了交趾人的大船,交趾船隊還沒有停下來。”
薛奕黑着臉,望着交趾人的船隊,雙唇緊閉如鐵。交趾船隊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
“提轄,交趾船隊進入弩機射程!”
“交趾船隊進入弩炮射程!”
薛奕雙瞳忽然縮小,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船隊,猛的拔出刀來,喝道:“滿帆,彎月陣,弩炮攻擊!”
如同雷霆響起,進攻的鼓聲打破了海面的寂靜,數以百計的弩炮忽然同時發射,如同漫天冰雹散落,成百上千的火油瓶撲天蓋地的散落交趾船隊,炮雨方落,一次可以發射數十枝火箭的床子弩發出“嘭嘭”的聲音,上千枝火箭如蝗雨船射向交趾船隊,高速飛行的弓箭與空氣摩擦,立時便燃,一波攻擊過後,交趾的走舸艦上,霎時到處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交趾水軍完全沒有料到在自己理解的射程之外,會遭到宋軍的突然攻擊。在這波猛烈的攻擊之下,數十艘走舸頓時亂成一團,有一艘走舸戰艦慌忙轉舵,卻不小心與友軍撞在一起,結果兩艘戰艦一同漏水,尚未交戰,便做了海底亡魂。有些戰艦想用海水來澆滅大火,不料以水燒上,大火反而越燃越大。隻見海面上烈火熊熊,将海水映得通紅,交趾戰艦上不斷傳來哀号聲,許多的士兵紛紛棄船跳海逃生。
但在這一片混亂當中,也還有二十來艘走舸沖了出來,其中還有數艘真是悍不懼死,船上一面燃着大火,一面以驚人的速度,沖向宋軍戰艦。
“弓箭手!”薛奕沒有時間慶祝第一輪攻擊的成功,果斷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宋軍的弩炮手們飛速地計算着投射距離,甲闆上的戰士們則已排成了方陣,拉弓引箭,輪次向逆風沖擊的交趾走舸攻擊。一時間,南海的海面上,鼓聲雷動,箭如雨下,炮若蝗飛,又有幾艘走舸終于支持不住,緩緩沉入海中。
但雙方戰艦的距離也終于不斷地靠近。一艘奇迹般逃過宋軍幾輪打擊的走舸竟沖到了一艘宋軍戰艦之前,尖銳地船角狠狠地撞進了這艘宋艦的船身上,宋艦立時裂出一道大口子,海水嘩地湧了進去。
交趾戰艦上頓時傳來一陣巨大的歡呼聲——但這歡呼聲很快便變成了驚谔——受創的宋艦并沒有沉沒,反而趁着交趾走舸那一瞬間的失神,宋艦将幾塊烏鴉嘴木闆搭在了走舸之上,一隊隊的宋軍蜂擁而入,斫殺着瘁不及防的交趾水軍。
這一刻發生的事情,顯然嚴重打擊了尚不知“水密隔倉”爲何物的交趾水軍的士氣。超遠射程的弩炮、弩機;用水澆不滅的大火;走舸撞不沉的戰艦……一向稱霸南方的交趾水軍,仿佛面對着一支由怪物組成的艦隊,不知所措。
而且他們還處在下風。
但宋軍沒有給他們緩過氣來的機會,接近宋艦的走舸,受到更密集的火箭攻擊,宋軍的炮手開始用手向交趾走舸投擲火油彈,隻見走舸一艘接一艘的沉沒,僥幸撞上宋艦的走舸,也難逃覆轍,小小的走舸,根本沒有與福船級的戰艦進行接舷戰的能力。盡管這些走舸上的交趾水軍依然用他們僅有的火箭頑強地攻擊着強大的宋軍艦隊,在甲闆、船倉與宋軍進行着白刃戰,但是戰争似乎已經沒有了懸念。
走舸後面的交趾鬥艦也已經失去了與宋軍進行接舷戰的勇氣,交趾主将的座艦,率先開始轉舵。十幾艘鬥艦,也紛紛開始調轉船頭。
“留下一半戰船收拾這些走舸,其餘戰船升起所有的船帆,随我追擊!”薛奕并不滿足于這點戰績,他要全殲這隻交趾艦隊。
但便在此時,左翼忽地傳來轟地一聲巨響——一艘宋艦爲了避開一艘沖向自己的燃燒着的走舸,在轉舵時正好碰上沖過來的友艦,将友艦的船頭撞掉了一大塊,災難并沒有就此結束,另一艘燃着熊熊大火的走舸,瘋了似的撞到了受傷的宋艦上,幾塊着火的木闆正好打到了裝滿火油彈的壇子裏,宋艦的甲闆上,立時燃起滔天大火。
“繼續追擊!”薛奕鐵青着臉,重複了一遍命令。
薛奕的座艦上,所有的風帆全部張開,不依不撓地朝着交趾鬥艦逃跑的方向追去。
交趾水軍更加熟悉海洋的情況,而宋軍戰艦卻有更快的速度,這場南海上的追逐戰,持續了三個多時辰之後,交趾水軍的主将,才不得不面對必須一戰的現實。而當雙方再次交戰之時,除去在追逐的過程觸礁沉沒以及落隊的戰艦,交趾水軍隻餘下十艘戰艦,而薛奕的身後,也隻有六艘戰艦。
交趾水軍仿佛又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在數量上,他們再次占據着絕對優勢。對宋軍的遠程打擊能力心懷忌憚的交趾水軍,将勝利的希望寄托在接舷戰上。不顧宋軍的箭雨,交趾主将命令自己的艦隊一面用弓箭回射,一面不顧一切地靠近宋艦。
但當交趾的鬥艦快要靠近宋艦之時,怪事發生了——宋艦竟然紛紛主動靠了過來,率先用烏鴉嘴搭上了交趾的鬥艦。交趾的水軍将領們甚至沒有時間嘲笑宋軍的“有勇無謀”——準備接舷戰的士兵都聚集在甲闆上預備着厮殺,這時候,從宋艦上扔過來十幾個黑黝黝的東西,上面還有一根線在飛速地燃燒着——緊接着,轟,轟,巨大的爆炸聲在一艘艘交趾戰艦上響起,許多人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便被氣浪沖到海裏,甲闆上到處都是血肉橫飛……交趾艦隊的主将和他的十餘個僚屬被當場炸死,交趾士兵還未來得及從霹靂投彈的爆炸中回過神來,宋軍士兵已經踏着烏鴉嘴沖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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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戰得勝,交趾人見識到薛奕的艦隊,便能知道大宋随時能向紅河出海口運送數以萬計的精兵,并且可以水陸夾擊河内。這樣的情勢下,李常傑斷不敢拒絕朝廷的任何‘美意’。”樞密副使王韶向皇帝介紹薛奕海戰勝利的經過時,聲音亦抑止不住激動。海上的功業也是了不起的成就。薛奕的官職低微,沒有資格直接遞送奏章——但這一次勝利之後,他的身份、地位都必然會有所不同。
石越也笑道:“是以大宋水軍在吉婆島駐紮數日之後,李常傑最終答應了朝廷的所有要求,沈括與薛奕一道和李乾德簽訂了盟約後,已準備啓程回國。”
“這是《升龍府盟約》的大概内容,還要請皇帝欽準——”韓绛也顯得甚是高興,“交趾永爲大宋藩屬,交趾嗣子繼位,須經大宋皇帝冊封。交趾不得對他國稱臣。大宋皇帝恩許大宋臣民與交趾互市,大宋船隊可在交趾沿海指定的十三個城鎮與交趾互市,關稅不得超過二十分之一,前十年之關稅由大宋征收,用以補償大宋軍費。交趾須爲大宋船隊提供有償補給與幫助。吉婆島與對岸之歸義城[94]爲大宋國土。交趾須協助大宋修築歸義城。交趾須協助大宋各學院學生在交趾進行博物考察。交趾明定儒家爲國本,用儒家經典進行科舉考試選撥官員,大宋有償協助交趾創辦學校。大宋許可交趾臣民赴大宋參加科舉考試,中第者可以回交趾擔任官職。交趾嗣子必須在汴京蕃學受三年之教育。交趾每年朝貢之物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