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爲後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規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讓後世不能随意的破壞這個制度。”
“今日我們可以敗壞祖宗法制,後世爲什麽不可能敗壞我們立的制度?”司馬光語帶譏諷的說道。
“我們的制度若不合時宜,也會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夠的力量,去制約一些不必要的破壞。”石越沒有理會司馬光的語氣。
司馬光搖搖頭,闆着臉說道:“老夫不相信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爲,皆由後人做主,又豈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秦始皇欲傳萬世,二世而亡,爲萬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後塵才好。”
石越終于知道自己要說的東西,畢竟缺少說服力。他已經明白對司馬光,隻能夠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馬光是贊成減免役稅的。“那就由我來開源,由你來節流吧。裁并州縣的事情,你總不會反對吧?”石越望着司馬光,無可奈何的在心裏安慰着自己。
司馬光果然沒有反對裁并州縣的計劃,不僅如此,他在給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廢除免役法、募役法,恢複差役法,減免數項差役,将八等縣[93]改成三等,裁并戶數不足三千戶的縣,廢并所轄不足三縣的州,節省朝廷财政開支等等十條建議。《司馬十策》在遞給皇帝幾天後,就被中書門下幾位宰相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義報》中刊登,各報紛紛轉載,朝野中的目光,一時間全被吸引。輿論或贊成或質疑,吵得不可開交。
“想不到司馬君實竟然會提出如此全面的财政主張。”連潘照臨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吃驚。
石越心情極是暢快,“司馬光實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煩。”他笑着親手換了根蠟燭,這一段時間,白天他基本上沒有任何空暇可言。“按他的建議,全國的縣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減少一二十個。由此全國至少可以有近十萬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員也要裁減一千以上。”
“這事本來司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現在司馬光做了,名聲上司馬光會更受敬仰,但那些裁汰官員的怨恨,也一并歸到司馬光身上了。”在潘照臨看來,這是撿了個大便宜。
“阿彌陀佛,我可不要什麽名聲。我隻要少一點麻煩便好了。”石越雙手合什,笑道。
陳良也笑道:“司馬君實表面上謹慎溫和,實則與王介甫是一樣的人。要求皇上宮廷用度裁減二成,以爲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應不可了。”
石越搖頭笑道:“皇上和我說了,除恢複差役法之外,其餘主張,都會答應司馬光。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戶部該管的。若司馬光做好了,國庫省下的這筆錢,百姓減輕的負擔,都值得大大的記上一功。”潘照臨與陳良都無言的點點頭,不管對司馬光的觀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對于整個改革計劃來說,都是好事。“此外,爲了适應戶部的計劃,皇上已經決定,中樞、輔樞、附樞、監察、貼職諸系統的改革,将提前推動。”石越故作平淡的說道:“尚書左仆射是……”
“尚書左仆射是韓绛;右仆射是呂惠卿……”趙顼的臉在燭光中映得紅瞠瞠的。
“韓绛還說過去,呂惠卿——罷,罷,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後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她最近身體欠安,時不時竟然會夢見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她暗暗歎了口氣,溫聲說道:“我本以爲左右仆射中官家會給石越留一個職位的。”
趙顼笑道:“朕本來是想讓石越做右仆射,但石越堅決辭了。”
曹太後霍地睜了一下眼睛,随即歎道:“那麽留給石越的,是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暫時定的是韓維。”趙顼有點猶疑的說法。
“一門兩相?”曹太後怔道。
“的确有礙物議。”趙顼坦白的承認,“但韓維是朕信得過的人選。”
曹太後搖搖頭,語重深長的說道:“官家,韓維人是不錯,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讓韓绛出外。巨堤潰于蟻穴,忠臣與奸臣,隻有後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說的甚是。”
“官家英縱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風,我是婦人,本不當多話。但于制度上,卻不可不慎。”
“娘娘說哪裏話來,朕是以爲韓绛與呂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馮京,皆不足與呂惠卿相抗。”趙顼心裏從不把這個奶奶當尋常老婦人看待。
“依我看,依舊讓韓維做韓林學士的好。”
“朕理會得了。”
曹太後說了這一會話,忽覺氣緊,猛的咳了數聲,趙顼連忙上前給她輕輕捶背。好一陣子,曹太後才氣息漸平,輕聲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實難料。若從現在來看,他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難得又年輕又穩重,又有才幹,簡直便似上天送給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夢之事,更是讓人難測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我常想,大奸似忠,這石越拒右仆射,連吏部尚書也不做,這謙退之道,已近于權謀了。這樣的人,實在不可不防。”
這一席話讓人聽得悚然動容。趙顼左右四顧,見無人在側,這才放心,低聲道:“朕還有時間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請放心。”
曹太後點點頭,注視着趙顼,道:“官家,我是要見仁宗的人了,也沒什麽好顧忌的。我們曹家世代忠臣,也沒有人在朝中任要職,更不會有什麽外戚亂政的事情。我爲的都是趙家的江山——不論石越是忠是奸,司馬光、範純仁,甚至王安石,這幾個人都必定不會牽入亂謀之中。無論何時,官家都要讓這幾人有一個人在朝中……”
趙顼微微颔首,道:“朕明白。”頓了一會,又說道:“石越向朕推薦的吏部尚書人選,是馮京,以範純仁爲吏部侍郎。”
曹太後怔了一下,搖搖頭,歎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诏令,以吳充爲兵部尚書,以馮京爲吏部尚書,範純仁爲吏部侍郎,戶部尚書是司馬光,刑部尚書爲陳繹,禮部尚書王珪,工部尚書蘇轍……”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書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參知政事銜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後略一沉吟,問道:“司農寺還是太府寺?”
趙顼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讓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參知政事。九卿當中,眼下隻有司農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參知政事。”
“如此官家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後靜靜想了一會,道:“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官家要做中興大宋的皇帝,總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讀書人。我常聽說民爲國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讀書人,同時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後世稱頌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會牢記在心。”
汴京城的天邊開始發白的時候,數騎快馬沖破手持令牌沖出了四牆的城門。黎明前的曉風好似在卷動天邊剩下的那重黑幕,趙顼挂着披風,站在大内西角樓的高樓上,眺望遠空,他知道,不久之後,粉紅色的雲朵,将如火花似的向四邊奔放,太陽——将發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靜靜地望着東方的天空。
“尚書右仆射……尚書右仆射……嘿嘿……”呂惠卿不停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箫,忽然,猛的往一塊大石頭上一擊,一聲脆響,玉蕭斷成兩截。不知道爲什麽,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權力的高峰之時,呂惠卿的心中,并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是說不出來的煩躁。走掉了曾布,新黨的骨幹并沒有如想象中的那樣集中到呂惠卿的身邊;朝中來了一個自己極度讨厭的司馬光,卻并沒有和石越鬧得不可開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呂惠卿覺得自己就象一個喪失了先手的棋手,對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卻隻能夠步步隐忍。
“還是要忍。也許,機會,就在不遠處。”呂惠卿緊緊握住半截玉蕭。
“大哥。”呂升卿遠遠站在十步開外,怯聲喚道。
“什麽事?”呂惠卿沒有回頭。
“桂州來信……”
“什麽?”呂惠卿霍地轉身,“信在哪裏?”
呂升卿連忙走近,将信遞上。呂惠卿細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見無異樣,這才拆封取出信來,細細閱讀。呂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着呂惠卿的臉色,卻見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識的縮了一下頭,便即告退。呂惠卿漫不經心的點點頭,待到呂升卿從自己中的視線中完全消失,他臉上才露出不自覺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天助我也!”
14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團已經到達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闆上,注視着遠處的天際線,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這次麾下遠航的船隊,整整有二十五艘龐大的戰船,跟在戰船後面的,是數十艘民間的商船。這些船上面,裝滿了大宋的各種商品,座鍾、瓷器、絲綢、棉布、蔗糖、書籍……不可勝數。除此之外,還有數以千計的裝備精良,曾經有遠渡高麗、日本國經驗的士兵。皇帝在下诏的同時,爲了壯大聲威,還讓軍器監帶來了三百枚霹靂投彈——石學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若這次能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準許在杭州設霹靂投彈院,他的水軍,從此可以裝備這種強大的武器。而這次返航之後,杭州水軍的旗幟上,将繡上“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九個金燦燦的大字,他薛奕将順理成章成爲第一軍都指揮使,升遷之快,爲大宋百年來所罕見。想到這些,薛奕覺得連那帶着腥味的海風,都格外的讓人舒服。
“薛大人,我們這次應當在哪裏登陸?”胖乎乎的甫富貴不知道何時蹑到了薛奕身後。這個甫富貴城府極深、精于計算,薛奕與他打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觑。有一次他聽人說這個姓甫的,竟是河北韓家的什麽親戚……從此薛奕對他,更是另眼相待。見他詢問,薛奕忙笑道:“甫先生,船隊剛剛在瓊州做過休整,就是爲了直接在河内附近登陸。”
“河内?”甫富貴惘然反問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龍府,不知道什麽緣故,白水潭與西湖學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圖都在後面标了‘河内’二字——聽說是石學士取的名字,卻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當不起‘升龍府’這三個字。”甫富貴嘻嘻一笑,見薛奕招招手,有兩個文士打扮的人過來,在他們面前,攤開一張最新的海圖。甫富貴知道每次出海,都會有幾個“書記”記錄各種情況,然後交給西湖學院、白水潭學院甚至樞密院備檔,由這些機構再畫出全新的海圖,其中便以西湖學院近水樓台,地圖最爲精準。但是在對各夷國、島嶼的命名上,習慣卻以白水潭學院爲主。
薛奕俯身望着海圖,手指在上面不停的移動着。這張地圖是西湖學院所繪,但包括交趾等國被稱爲“南海”這一帶的海圖,多出自傳聞與采風,并不精确——若是杭州、高麗、日本國三國之間被統稱爲“大宋海”(白水潭學院的地圖分稱“東海”、“黃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執的稱之爲“大宋海”)的龐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圖,在這裏,薛奕能依賴的,隻能是那些有經驗的商人與廉州、欽州、雷州、瓊州派來的向導船。
“這裏有個島麽?”薛奕向他的書記問道。書記并不僅僅是記錄資料,抄發文書這麽簡單,現在船隊的規模并不正規,他們還要負責整理各種情報交給薛奕。
“這個小島叫吉婆島,離河内甚近,吉婆島的對面,有一個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們的大船。”說話的書記叫錢平,非常的精幹。薛奕一直都在懷疑此人有不同尋常的背景。另一個書記叫蘇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來的“奸細”。“不管你們是什麽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們。隻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們呆在這個位置上。”薛奕心裏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統軍在外,若說身邊沒有奸細,那才是匪夷所思。
“錢先生,你可能确定?”薛奕瞪着雙眼,望着錢平沉聲問道。
“這是向導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确定。”錢平謹慎的回道。
“我們離吉婆島有多遠?”
“不到兩更。”——當時航海,六十裏稱爲一更。
薛奕沉吟一會,忽然站直身來,拍拍手,笑道:“傳令,船隊駛向吉婆島。”
“遵令。”傳令兵大聲應道,正要去發旗語,忽見一個傳令兵快步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報——”
薛奕立時收起笑容來,把臉一沉,厲聲喝道:“什麽事?”
“啓禀提轄,西南方船隻發現交趾人的船隊,至少有四十餘艘!”
甲闆上的氣氛立時緊張起來——這是船隊第一次遇上大規模的敵人,從數量上看,敵船的數目還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隊是勞師遠征,對敵人完全不了解,地形也不如敵人熟悉,這一切,都更讓人心中加倍的不安。
“傳令——神舟與商船退後回避,戰船列長蛇陣準備迎敵!”薛奕站上船頭,厲聲喝道。
震天的戰鼓在平靜的海面響起,了望塔上的士兵不停地揮動着手中的旗幟,透過鼓聲與旗語,宋船之間互相交換确認着一道道的命令。數艘神舟級大船與商船一面放下聯絡用的小艇,開始轉舵,緩緩後退;戰艦則依次駛入自己的位置,将自己的撞角,對準了西南方向。二十五艘福船級戰艦上,到處都是軍官驅使士兵的吼叫聲。每艘船的甲闆上,士兵們飛快的披挂紙甲,準備弓箭與樸刀;炮手們瘋狂地奔跑着,将數以十計小型弩炮推到戰鬥位置,副手則将成壇成壇的火油彈搬到弩炮旁邊;操縱着巨型床子弩的戰士則拼命地拉着弓弦,一張張床子弩張弦待發,虎視眈眈的望着遠處的黑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