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認爲這一步太不公平。”
“此話怎講?”石越奇道。
桑充國道:“你可知道貧窮的人家,都以讀書上進爲唯一的出身之道?他們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幾個人去讀書,十年寒窗,能中進士的,是其中極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于縣學。這些人的資質不過中等,也許并不能得到獎學金,對于這樣的人,你要他們如何選擇?繼續讀書,家裏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讀書,十數年的功夫,盡皆付諸東流……”
“這我知道。我聽說有些人甚至隻能喝粥度日。但是,長卿,我問你,在此之前,全國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縣學?範文正公讀書,要斷齑畫粥,像這樣的傑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們不至于因爲生活所迫,而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
“傑出之士,始終隻是少數。還有中人之資的人呢?他們也需要有一個希望。”
“縱是中人之資,若按絕對人數算,這個法子施行之後,也會比前受益的人多。”
“未必,你可沒有限制那二成人中有錢人的數量,若有什麽情弊,誰又能料到?難道你便能說可以杜絕情弊?”
“一項政策的推行,不能隻去考慮最壞的狀況,否則天下再也沒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縣以千百計,縱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從總量來說,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縱有人以權謀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額全占了。”石越輕描淡寫地說道。
桑充國愣了一會,突然道:“子明,你不覺得你的話似曾相識麽?”
石越也怔住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辯護的言辭,竟然和王安石爲新法辯護的言辭,如此相似。他夾了夾馬腹,向前緊走幾步,苦笑道:“長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這筆錢。”
桑充國騎了馬追上,聽到石越訴苦,反問道:“朝廷官員個個錦衣玉食,恩寵不斷;軍隊數目龐大,空費糧饷。隻需裁汰幾萬軍隊,略減官員的恩賜,哪裏便會有沒有錢的道理?”
石越見他說得這麽簡單,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輕易?我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爲之,則難者亦易;不爲,則易者亦難。”桑充國慨聲道。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國的座右銘。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說不出什麽話來。
二人默默地并绺前行,各自想着心事。走出樹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馬勒住,對桑充國說道:“長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國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麽樣,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與桑充國在白水潭附近告辭之後,石越牽馬沿着一條田間小道往回走。他反複考慮着自己倡導的學校政策,類似桑充國的質疑,絕對不止桑充國一人有,隻不過現在隻有桑充國一人有機會提出來罷了。但是,桑充國式的解決辦法卻是絕對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觸犯官僚階層的利益,而且同時涉足軍隊改革,根本就是樹立強敵的同時,還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是取死之道。
“石山長。”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循聲望去,叫他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瘦瘦高高,膚色略黑,一身破舊的灰布長袍,雖然打着不起眼的補丁,卻非常的幹淨整潔。石越見他雖然窮困,神态間卻有一種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雖然略顯羞澀,卻也是不卑不亢,頗爲得體,不由暗暗稱奇,連忙微笑着回禮道:“你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麽?”
那個青年略帶腼腆的一笑,點頭道:“學生包绶,草字慎文,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二年級學生。”
“包绶?”石越覺得這個名字非常耳熟,卻不記得在哪裏聽說過。
包绶微微一笑,臉色似乎有些發紅,道:“久慕山長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長是否有暇去小憩片刻?”
石越不知爲何,對這個年輕人竟是頗有好感,颔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包绶見石越答應,忙引着石越前行。二人繞過幾片小樹林,前面隐隐便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用稻草麥杆掩護。慢慢走進,便見牆内是數楹茅屋,外面種了桑、榆各種樹木,院外有一土井,旁邊有辘轳之類。石越看這樣子,便已知包绶家境貧寒。
包绶引石越進到院中,便見數個大木盆裏,堆滿了衣服,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坐在旁邊搓洗,見包绶帶了石越進來,連忙站起來,斂衽道:“不知有貴客光臨,多有失禮。”
石越連忙還禮,“不敢。”心中暗暗稱奇,他本以爲包绶不過平常的農家子弟,可這女子落落大方,談吐文雅,顯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绶略帶興奮的對那個女子說道:“嫂子,這位便是石學士。”
那個女子詫異的擡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石學士,請屋中坐。”
石越連忙謙遜還禮,随包绶走進屋中。見屋中雖然昏暗,家具多是破舊,卻也十分整潔。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麽?”
包绶黯然道:“學生不幸,五歲喪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撫養長大,家中便隻有寡嫂與學生、義侄包永年以及一個老仆四人。”
石越不料他身世竟如此可憫,怔道:“家中可有産業?”
“學生祖籍是廬洲合肥人,雖在開封出生,卻一向是在合肥長大。因慕白水潭之名,便變賣了一些産業,來到開封,買下這處房子,以方便就學。”包绶解釋道。他一家四口的生活來源,不過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縫補,再加上他在義學上課掙點薪水,過得甚是清苦,隻不過他卻不願意向外人訴苦,因此語氣之間,倒象很平常一般。
石越點點頭,鼓勵道:“自古英才出貧家,将來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進來,聽到此語,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文不可忘了老家堂屋東壁的祖訓。”
包绶肅然道:“絕不敢違。”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問道:“貴府的祖訓,可否讓在下一觀?”
崔氏笑道:“祖訓卻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給學士聽聽。”
“是。”包绶站起身來,朗聲念道:“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殁之後,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
“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绶……合肥……”心中靈光忽現,脫口說道:“你是包孝肅之後?”
包绶點頭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樞密副使,不料身殁之後,家中竟然如此清貧,他舉目打量屋中陳設,歎道:“孝肅公果然讓人敬佩。前不久富韓公向皇上舉薦你,你爲何不願意受官職?”
包绶淡然笑道:“我不願意以父蔭受官,甯可參加考試。”
石越見崔氏包容的望着包绶,顯是也很支持他的決定,不由肅然起敬。清貧至此,卻能放棄祿養,甯可守着貧寒,一定要從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扪心自問,自己便不能做到。
“慎文有此節操,日後當能不堕令尊之名。”
石越又問了問包绶的學業,取來包绶平日所寫的文章策論細讀,雖然及不上秦觀的文章倜傥清麗,卻另有一種中規中矩的堅持,其中于時政的見識,更在秦觀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間。他不由更是喜愛,他存心想考考包绶,看看他的見識究竟有多高,便笑道:“今日所頒《諸州縣興學校诏》,慎文可曾見到?”
“早上在白水潭已經看了。”
“你覺得如何?這是良策,還是惡政?”石越故意問道。
“自然是良策,隻是……”包绶遲疑道。
“隻是什麽?但說無妨。”石越笑着鼓勵道。
“學生以爲宰府頒行此诏,是朝廷财政不支的權宜之計,但僅以二成優異者由朝廷供給,隻恐難防情弊請托。況且富家子弟得此獎學金,不過錦上添花;貧家子弟失此,卻有饑餒之憂。學生以爲頒行此法,不能止下之怨言。”
包绶這些話,卻是說中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見包绶也有這樣擔憂,不由苦笑道:“但此法比起以前,卻是能讓更多的貧家子弟入學。”
“或者可以。”包绶沒有注意石越的語氣,繼續說道:“但百姓隻會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歎了口氣,道:“卻不知道有什麽更好的辦法?難不成真要全面免費?可是朝廷哪裏又有這樣的财力。”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在考較包绶,而是變成了抒發心中的煩惱。
“或者……或者也不是沒有辦法。”包绶大着膽子說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問道:“慎文有何良策?”
“學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無妨,先說出來,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參斟。”
“是。”包绶道:“學生以爲,朝廷可以再下一诏,凡前二成優異、當得獎學金者,若自願放棄獎學金,朝廷可追贈其死去的祖先一個官職——如此,許多富家子弟而祖上無官職者,必然會放棄獎學金要求封贈。這樣省下來的名額,便可由貧家子弟遞補。”
石越思忖了一會,笑道:“讀書便可以得封贈?”
包绶不好意思的笑道:“學生原也是異想天開。”
“不,慎文,這是好辦法。不過需要有更詳細的條例……”石越得到包绶的提醒,實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們的确可以想辦法,讓那些獎學金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
“把獎學金的名額,盡可能的分給貧家子弟?”趙顼笑道。
“不錯。”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員,已有子弟在太學入學,且官員受朝廷祿養,可令其在州縣入學之子弟,不得享受獎學金,若成績在優等者,由朝廷賜金花嘉獎;凡祖上無官,家有三頃之田以上者,若成績優等可得獎學金,若肯讓獎學金三年,朝廷封贈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讓出五年獎學金,朝廷封贈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獎勵孝道,淳化風俗;又可讓出名額給貧家子弟,名爲助學金。爲鼓勵上進,又可規定,凡成績連續兩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内者,不得享受助學金……”
“這倒是個好主意。”趙顼一面翻閱石越的條陳,一面笑道:“虧得卿想得出來。”
石越見趙顼應允,笑道:“陛下,這卻不是臣想出來的。”
“哦?那又是誰的主意?”趙顼聽石越的語氣,便知他要舉薦人了,笑着把條陳合上。
“是包孝肅之後包绶的主意。”石越笑道,便将在南郊邂逅包绶的事情說了一遍。
趙顼聽得連連感慨,贊道:“崔氏撫養包绶長大,且爲包家長房收養義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後的功臣;而且難得又能安貧向道,恪守祖訓。這樣的女子,朕不能不獎勵!”
石越本意想推薦包绶,不料趙顼卻對崔氏大加贊賞,石越也隻得随聲應和道:“這個女子的确讓人敬佩。”
“朕要讓禮部議格,封賜她一個诰命,以獎率風俗!”
“陛下英明。”
趙顼又提起筆來,沾沾墨,在屏風上寫下“包绶”二字,一面笑道:“閏四月初一,在文德殿,讨論改官制,卿可準備妥當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詳說,便見一個内侍走了進來,尖聲道:“官家,樞密使吳充、參知政事呂惠卿、樞密副使王韶求見。”
趙顼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當值?”
“是呂惠卿。”
“參政與樞院同時求見?”趙顼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的敲鼓,他反反複複的想着熙甯八年“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卻終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君臣正在驚愕之間,吳充、呂惠卿、王韶已經走了進來,叩首行禮。石越見三人神色,在似憂似喜之間,心中更是奇怪。
呂惠卿偷眼見石越也在場,眼中閃過一絲嫉恨,不過立時便将眼皮垂下,将一本奏折遞上,神色從容的說道:“陛下,交趾李乾德奉表陳訴,狀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
趙顼剛打開奏章,聽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經嚴令沈起,不得擅起邊釁了嗎?”
“确有此诏。”吳充道:“不過沈起入桂之後,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爲保伍,派設指揮二十員,出屯廣南……”
趙顼拍案大怒,厲聲道:“他便敢如此?視朕和朝廷爲無物嗎?”
“陛下息怒,國家克河州、平泸夷、收峒蠻,邊臣豔羨,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吳充不冷不熱的說道。
“什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呂惠卿看了吳充一眼,道:“沈起欲邀功,抗诏不遵,怎麽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傷同類,也道:“沈起擅興邊釁,當自嚴責,但吳樞密的話,卻是不敬。陛下不過意圖恢複,并非窮兵黩武。”
吳充斜着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并無他意。”
趙顼擺擺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決定如何處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诏,朝廷不能不管。”
吳充欠身道:“陛下聖明,隻是此事曲在中國,當今之計,隻有将沈起罷職,好生安慰乾德,以彌邊釁。”
呂惠卿早知沈起一向親附王雱,既無維護之心,便也道:“臣也同意如此處置。同時可遣使者質問沈起,爲何竟敢大膽抗诏,是否别有隐情?”
“陛下,臣以爲不可。”王韶見吳充、呂惠卿都主張靖綏,連忙出聲反對。“若如此處置,是向交趾示弱,隻能更增其氣焰,隻怕南交從此無甯日。”王韶望着趙顼,急道:“但凡小國夷狄,不通教化,是禽獸之屬,畏威而不懷德。示之以畏,則其心敬服,凜然不敢犯;若懷之以德,彼則以爲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欲求無止。沈起開邊釁是一錯,但若此時罷沈起而慰交趾,則是再錯。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吳充搖頭道:“此言差矣,天子德被四方,豈有不能以德服衆之理?既然說沈起有錯,有錯焉能不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