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聖明。”石越習慣性的恭維了一句,又道:“專門教育,似畫、律、樂等,是爲朝廷培養人材,則可以納入太學之中,不過單列一門罷了。這個隻要議定條例,便可推行。至于培養各種工匠的學校,若由朝廷出資,或會引起士大夫不滿,倒不如讓那些商人去辦,朝廷反倒省事。”說到這裏,石越頓了頓,又道:“臣奉旨到政事堂與宰臣們商議,諸公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資興辦,以爲有那些餘财,倒不如花在縣學、官立學院上,諸公認爲這種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沒有必要去提倡。但臣以爲,士農工商,國所不可或缺……”
趙顼搖搖頭,笑道:“石卿自己也說,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應該做的事情很少。這些東西,無須太在意。數千年來,畢竟沒有聽說過工者亦要讀書的。朝廷上下,隻怕都不會同意。”
石越堅執道:“陛下,這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千百年後,後人會誇贊陛下的遠見卓識!”
趙顼見他如此堅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這又是什麽遠見?石卿,朕以爲沒有必要爲這等小事,惹得朝議沸沸揚揚。”
“是以臣想出另外一個辦法,請陛下定奪。”
趙顼無可無不可的望着石越,聽他繼續說道:“朝廷可下诏,凡鍾表、印刷、造船等行會所有民營作坊、商号,每年必須到有司登記發證,方可開業,發證之要求,除了出具業主之身份證明、作坊地點、規模大小之外,同時要求三年之後,若無一定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記、朝廷認可的技術學校畢業的學徒,則将課以高額罰金,甚至不許經營。這樣那些作坊主、商人,就會主動去開辦技術學校。爲了保證商人們不瞞天過海,有司可以對技術學校進行抽查考試,若達不到要求,則課以罰金、勒令停辦。如此,朝廷不必爲技術學校出一文錢,反倒可以坐收一筆登記費。”石越一面說一面在心裏歎氣,他明明知道這樣做利弊參半,卻也别無選擇。因爲整個朝廷中沒有一個人支持朝廷出錢辦技術學校,理由也很簡單——朝廷有這個錢,不如去辦鄉學縣學。迫于無奈,石越隻得向商人、作坊主們開刀,用律令逼他們辦學校。好在唐家的技術學校,已有一定的規模,石越這樣做,不僅沒有得罪唐家,反而無形中又爲唐家拔一個頭籌。
趙顼想不到石越要求朝廷辦技術學校不成,不惜加重各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們辦技術學校,心裏頗是不解,問道:“卿說的這個技術學校,真的有這樣重要麽?”
石越此時也不知道自己這個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但他非常遺憾中國有許多技術的失傳,如果采用這種方法,那麽好的技術可能更容易由學校層面進行推廣——雖然石越這個時候心裏也并沒有底,但說什麽也得試一試。因道:“陛下,以臣之淺視,認爲技術學校的普及非常重要。”
趙顼心裏難以理解,但他已知石越勢在必行,不由玩笑道:“拗相公之外,又有一個拗學士。既是卿堅持,朕也準了。每年國庫能多收一點登記費,朕不會反對的。”
石越見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錢人的錢,微臣也不會于心不安的。”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不由齊聲哈哈大笑。
四月份的這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後,天氣終于開始放晴。
新婚的王昉比她的姐姐要幸福得多,桑家對于能夠得到前宰相的垂愛,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上上下下對王昉都非常的客氣。而桑充國也稱得上是個如意郎君。若說還有什麽缺點的話,就是少了一個诰命。但是王昉對這個并不是很看重。
給公公、公婆請過安之後,王昉無所事事的在院中和丫頭們踢繡球玩耍。忽見桑充國取了披風,似是準備出門,她連忙丢了繡球,迎了過去,笑道:“桑郎,是要去學院嗎?”
桑充國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答道:“嗯。”
“出什麽事了麽?”王昉立時便注意到桑充國神色的不正常。
桑充國苦笑着搖搖頭,說道:“剛剛歐陽公子來過,告訴我朝廷今天正式頒布《諸州縣興學校敕》,并且把内容抄給我看了。”
王昉從桑充國手中取過披風,親自給他披上,一面笑道:“這是好事呀。範文正公、我父親,都是想要興學校的。無論由誰來完成,我父親一定都會很高興,這不也是桑郎的願望嗎?”
桑充國奇道:“你怎麽說便是我的願望?”
“桑郎若不願意大興學校,何苦在京師費盡心思辦義學?”王昉調皮的眨眨眼,笑道。
桑充國微微點頭,笑道:“這倒是。”但立時又皺了眉,歎道:“不過你不知道這《興學校敕》的内容,政事堂的相公們……”說罷,又搖了搖頭。
王昉見他大不以爲然,心中一動,笑道:“桑郎,可以給我看看那份敕令麽?”
“那又有什麽不可以的?”桑充國一面從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來,遞給王昉;一面挽着她,到院中藤椅上坐了。
王昉垂首細細讀了一遍,她記性甚好,生性聰明,雖然比不上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卻也不遑多讓。讀完後,蹙眉想了一會,忽道:“桑郎,你是準備反對這份敕令麽?”
“反對倒談不上,根據《出版條例》,似這樣的敕令,不涉及軍機大事,朝廷未曾明令禁止議論,《汴京新聞》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可以幫助朝廷拾疑補阙。”
“那桑郎的意思,還是要管了?”王昉認真地問道。
“是。有些話不能不說。”桑充國慨然道:“若按這個敕令執行,從此窮人讀不起書。或者說,若窮人的成績在一百人中不能成爲前二十名,不僅僅生活無着落,還要繳納學費,這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王昉微微點頭,道:“桑郎說的很有道理。貧窮之戶,若要讀到縣學,往往需要舉家舉族之力供給,待入了縣學,這才由朝廷供給,從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裏負擔。若按這個條例,那家貧而資質僅是中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裏負擔到學院畢業,的确不太公平。而且朝廷舍不得出錢辦蒙學,政事堂諸公,見識遠不及桑郎。”
“難得娘子有這等見識。”桑充國不由大起知己之感。
王昉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這個敕是誰寫出來的?”
“誰寫的?”桑充國接過敕令,看了一會,搖頭道:“歐陽公子說是中書門下頒的诏書。”
王昉微微搖頭,笑道:“若是妾身沒有看錯的話,這是石子明的政見。”
“何以見得?”桑充國心裏倒并不意外,隻是他不知道王昉何以如此肯定。
“從敕令的詳細程度,執行方法,以及技術學校等等,無一不可看出石子明的印記。妾讀過石子明的全部著作,還有一些奏疏,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會看錯。”王昉笑道。
桑充國不由佩服的歎道:“歐陽公子也這般說,娘子若是男子,必是國家棟梁。”
王昉被丈夫誇獎,俏臉微紅,垂首不語。桑充國見她嬌羞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蕩,将她擁入懷中,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呆,學院報社瑣事太多。”
王昉輕聲問道:“桑郎,你明知是石子明的政見,還要公開質疑麽?”
桑充國沉吟了一會,道:“子明在《三代之治》中說要讓人人都可免費入學,要讓貧家子弟能憑自己的能力博一個出身,可是他高居廟堂之後,卻似乎把《三代之治》中說的種種理想,忘得一幹二淨。真是讓人失望。”
“這或是他性格沉穩,顧慮過多使然。家父曾經說,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現在他雖然隻是翰林學士,卻是他實際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張,尚未執行,便被你質疑,隻恐将來結下難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昉注視着桑充國,眼中盡是擔憂之色。桑充國苦笑數聲,竟不知如何回答。“桑郎不如先去見見石子明,當面問問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聞》替他向天下解釋——料來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并不在少數。若是無理,再委婉批評。這樣既不傷兄弟之情,又顧全了公義……”王昉柔聲勸說道,以她的見識,實在不願意桑充國得罪眼見正在得勢的石越。
桑充國卻隻是默不作聲,似乎在思考什麽。
“桑郎,石子明第一次主持這麽大的政策,他急需博得皇上、朝中大臣、清議的支持,若此時唱反調,縱然他明知你有理,也會變成政敵的。三份大報中,《西京評論》背後是富弼撐腰,就算他們再反對,妾身肯定這一次他們一定三緘其口;《新義報》的編輯,都是支持新法的,他們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會支持。若《汴京新聞》不支持,那就是成了《谏議報》之流了。”王昉繼續勸說道。
桑充國注視着王昉,歎道:“這些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隻知道道理最大。”
“這些本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東西。”王昉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說違心之話,那麽便去見見石子明,看看他如何說?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兩家都要表明立場,便是令妹,也難以自處。”
“好吧。”桑充國終于點點頭,站起身來,笑道:“我便去見見子明。”
“嗯。”王昉也笑着站起來,幫他整整衣冠,輕聲叮囑道:“千萬不要動意氣。”
與此同時,石府,石越正在艱難地遊說着王韶。
“軍事教育體系的設想,是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将軍中指揮使、都頭一級的将校分批召回培訓一年,第一批受訓将領,選其精幹者組成教導軍,然後将都頭以下的小校們,分批抽調,進行訓練。一年之後,這些受訓的軍吏,搭配講武學堂結業的軍官,從禁軍中抽調士卒,整編成滿員的指揮,進行嚴格訓練……”石越一面說,一面注意觀察樞密副使王韶的表情。王韶又矮又胖,膚色黝黑,若走到大街上,很難引起人的注意,隻是一雙眸子精光四溢,顯出他并非常人。王韶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來也不願意再俯首事人,況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高于石越,雖然石越炙手可熱,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裏。他這次來石府,是因爲石越幾度拜訪,他卻不過面子,隻得回拜一次。
“在下記得王丞相曾經提出過将兵法,朝廷一直沒有全面正式推行,依在下愚見,法令越繁雜,便越難推行,隻要推行将兵法便足矣。”王韶并不肯留情面。
“将兵法之弊,還是易使将領擁兵自重,似有違祖宗成制。”石越雖依然笑容可掬,但言語中卻綿裏藏針。
王韶絲毫不理會石越話中的暗示,淡淡道:“恕在下愚昧,看不出此法比将兵法強在何處。那些軍校,隻有将領得力,在軍中一樣也能練得好。”
“若是将領不得力呢?”石越笑着反問道。
“若将領不得力,再好的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眉毛都沒動一下,讓人看不出他心裏的想法。
“誠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支持,強捺着性子,笑道:“但是在下的方法,縱然将領不得力,也能使軍隊戰鬥力大幅提高,不知大學士以爲然否?”
“我是個粗人,石學士莫怪。石學士的意思我明白,但這種朝廷大事,朝中議定如何,便是如何。我隻要奉行聖旨便是。”王韶這已是當面聲明拒絕支持石越了。
石越看王韶神态,知道已無法挽回,也隻得作罷,勉強笑道:“這也是做臣子的本份,在下理會得。來,莫談國事,請喝酒。”
王韶站起身來,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抱拳道:“宅中還有些事,便先告辭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終是話不投機,隻得送他出府,望着王韶上馬遠去,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恹恹走回府中。
“我也沒有料到王韶竟會拒絕。”潘照臨早已在廳中等候。
“軍事教育體系、兵制改革、裁軍,我本預備步步爲營,不動聲色的進行。皇上也同意了,但若不能得到軍中名将的支持,隻怕阻力重重。”石越心有不甘的說道。
潘照臨也點頭道:“本朝能帶兵的将領,隻剩下王韶、郭逵、劉昌祚、種谔數人而已,如張玉之輩,一勇之夫而已;李憲終是宦官,唐代之鑒不遠。可恨狄武襄早死。”
“英雄也要時勢,也未必當真無人,也許是沒有機會,聲名未顯之故。”石越歎道。
“現在這些将領,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權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子難以籠絡。郭逵因與韓绛不和,一直不得志,在太原做知州,與王安石也未必沒有嫌隙,他當年名聲,僅次于狄武襄,若然公子在皇上面前推薦他,他必然感激——不過此人眼高于頂,若不能讓他心折,他反要來輕視你,且用他就不免得罪韓绛;種谔時運不濟,也是被貶在外,他和韓绛關系也好,公子若要用他,隻要皇上答應,他必然樂意聽從。”
石越想了想,說道:“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慎。先寫封信,試探一下郭逵,若是意見不同,終不能勉強。”
“也好。軍事改革要單獨進行,我們先設法讓朝廷接受公子的官制改革方案。”
二人正讨論着,卻見侍劍快步過來,禀道:“公子,舅爺求見。”
“長卿?”
“長卿?”
石越與潘照臨對望一眼,暗道:“他來做什麽?”
大雨過後,樹葉比平時更加新綠。石越與桑充國在南郊外的一片樹林中并绺而行,帶着雨水珠的樹葉,在微風中搖晃,一不小心,水珠就像驟雨似的落在二人的頭上。但二人都似有無限的心事,竟然絲毫沒有覺察一般。
“長卿找我出來,定有要事?”石越觑見桑充國神色,已知他定是有話想對自己說。
“嗯……的确有事。”桑充國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顧自地說道:“我剛看到朝廷頒布的《諸州縣興學校诏》……”
“唔?”
“我、我聽說這是子明你的政見?”桑充國突然勒馬,轉頭望着石越。
“不錯。”石越淡然笑道。
“我有點不明白,這份敕令和子明你在《三代之治》中說的,完全不同。”桑充國注視着石越,質問道。
“的确不同。”石越已經猜到了桑充國的來意,笑道:“長卿,《三代之治》中,有些構想,是要幾百年的時間去實現的,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