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遵勖與蕭佑丹本就沒什麽交情,也不是太子一黨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還有鬧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來過我們大遼?若是來過,我大遼皇帝陛下又豈能舍得這種人材歸你大宋所有。”
韓缜心中頓時一個激靈,試探着問道:“楊大人,若有才華絕世之人,欲借大遼之力滅宋,事後再取大遼而代之,我可不信遼國皇帝便敢用這樣的人物。”
“哈哈……”楊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華,又豈會害怕一二野心之輩利用?若有這樣的人物,我主上必然樂于借其才華混一宇内,至于取大遼而代之,卻絕無可能。”
“世間盡有才智之士……”韓缜一副不以爲然的神色。
楊遵勖笑道:“我北朝與南朝不同,宗室後族,或手握兵權,或各有私兵,出則将,入則相,縱有才智之士,陰謀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師對陣,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後,做一個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遼何?”
“那,石敬塘……”
楊遵勖擊掌笑道:“韓大人說得不錯,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過我大遼一走狗爾。我跟随主上數十年,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韓大人所說的狂悖之輩。”
韓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他自以爲自己終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來轉移皇帝對于喪地七百裏的羞辱感了。
三春時節,雜花生樹,飛鳥穿林。
“賊子做案十分隐秘,到現在爲止,隻找到九個人證,看到了當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隻是看到背影。”韓維一邊撥開禦苑中橫生的樹枝,緊緊跟着皇帝的步伐,一邊報告着“揭帖案”的進展。
趙顼“嗯”了一聲,在一株桃樹前停下腳步,冷冷地說道:“現在已經可以證明石越應當就是石介當年的遺腹子,那必然有人惡意陷害朕的大臣,離間朕與石越的關系,是誰幹的,一定給朕查出來!”
“臣定當竭力而爲。從臣的私下揣測來看,臣以爲是遼人所用的離間計。”韓維從容答道。
“若是遼人所爲,那麽楊遵勖就不應當在韓缜面前說那些話。”趙顼質疑道。
韓維思忖一會,說道:“遼人國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遼國朝廷并不知情,不過是一些見識長遠之人,設下此計……”
趙顼點點頭,說道:“卿說也不無道理,不過終是查無實據吧?”
“的确沒什麽證據。揭帖的紙張,是河北所産,但是這種紙張大宋有,與遼國互市時也有流傳,極其普遍。想從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從動機上查……”
“如何?”趙顼轉過身來,望着韓維,追問道。
韓維又豈是會胡亂說話的人?他不緊不慢的說道:“若是從動機上查,臣以爲隻有遼人有可能了。”
趙顼擺擺手,“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趙顼随口應了一聲,換過話題,說道:“歐陽發是個人才,朕欲賜他進士出身,不料他卻拒絕了。卿說他果真無意功名嗎?”
韓維笑道:“歐陽發若要考進士,不過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願意爲五鬥米折腰,在白水潭學院爲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聞》做陛下的布衣禦史,也是報效之意,臣以爲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罷。”趙顼點點頭,又笑道:“龍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與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韓維望了趙顼一眼,欲言又止。
趙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麽要說的,但說無妨。”
韓維肅容說道:“臣要說的話,原是不知輕重,不該臣說的,所以臣不敢說。”
“朕與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是。”
“那就恕臣放肆。”韓維欠身說道:“臣以爲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與石越相比,并非是因爲石起太差,而是因爲石越太好。此子前事盡忘,而少年能著《論語正義》,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見愛,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選中的臣子,亦未可知!自古以來,有賢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湯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漢高祖有三傑,唐太宗有魏征……”
趙顼不置可否的望了韓維一眼,說道:“卿不必多說,朕知道了。”
“陛下聖明。”
“朕會下旨給石越認祖歸宗,賜石起勳雲騎尉,給田十頃,讓他好生耕讀傳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還要容朕三思。”
遼國馬邑。
耶律濬剛剛抄完一部《金剛經》,見四下無人,偷偷伸了伸懶腰。忽然聽到房外隐隐約約有讀書之聲,不由循聲走出房外,四下張望,原來卻是蕭佑丹在院中讀書。
蕭佑丹見耶律濬走近,連忙放下書卷,欠身行禮道:“殿下。”
“佑丹好雅興。”耶律濬盯着蕭佑丹手中的書,笑道。
蕭佑丹把書合上,遞給耶律濬,卻是一本《老子》。蕭佑丹悠悠說道:“《老子》一書,全篇講的都是權謀機變之術,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說我用得着?”
蕭佑丹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如今皇上四處巡遊,朝政越發紊亂了。前一段到大魚泺,鷹坊使耶律陽陸不過博得頭鵝,竟然加工部尚書!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軍中,竟讓殿下抄寫佛經——殿下可知,如今我大遼,也是處處災荒!偏偏我還聽說,知三司使事韓操說今歲的錢谷還會增加,看來韓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這些錢谷,又從何而來?隻是讓百姓更加離心離德而已。”
耶律濬搖搖頭,說道:“這種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聽說竟是石介之後,眼見便有大用。彼長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處巡遊,而朝中又是奸臣當道,殿下内憂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順利登基,亦不過一亡國之君!”蕭佑丹面有憂色,正容說道。
“那佑丹以爲我當如何處置?”
“殿下,眼下還須先求自全之策,臣這裏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選取。”
耶律濬道:“請說。”
“上策,此間事情既然了結,就跟随皇上左右,以爲固寵之道,同時陰蓄死士,萬一有變,挾天子以令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孫即将出生,殿下以此爲借口,速回中京,陛下自會讓殿下總領朝政,如此慢慢謀劃,若時間足夠,自能培植自己的勢力,其弊是會打草驚蛇,隻恐耶律乙辛那老家夥不能相容;下策,學重耳之策,在邊郡領兵自安。”蕭佑丹顯然思慮已久。
耶律濬思忖一會,斷然說道:“我當取中策。”
蕭佑丹臉色凝重的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寫表請求回京了。”
熙甯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趙顼漲紅了臉,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紙片片飄落,灑得禦書房中滿地都是。“無恥!無恥!”
石越平靜的望着突然發怒的皇帝,一言不發。
趙顼指着滿地的碎紙,冷笑着問道:“石卿,卿可知道這說的是什麽?”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韓绛率領衆大臣,請求給朕加尊号的表章!紹天憲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趙顼不住的冷笑,諷刺的說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爲朕終于與遼人達成了和議!外撫四夷嘛!”
“陛下,韓丞相此舉,倒并不是因爲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爲知道這種羞辱,所以想用這種辦法來遮掩。”
“是啊,遮掩!”趙顼狠狠地踩過地上的碎紙,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爲,知恥近乎勇。自欺欺人,似無必要。”
趙顼似乎沒有料到石越會當着他的面說這樣的話,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沒有讓朕失望。知恥近乎勇,說得好,朕當記住這句話!”趙顼高聲說道,似乎要渲洩自己壓抑的情緒,“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這裏,可記住朕今天說的話,宰臣們給朕上過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絕。朕一生中,絕不會給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聖明。”
趙顼似乎怒氣稍遏,定下心神,對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來,是爲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爲,改革還要繼續,國家不變,則無以富強,不富強,則屈辱還要繼續!因此,國事雖艱,卻非變不可!”石越靜靜地聽趙顼繼續說道:“朕讓你來,是讓你給朕推薦一個杭州知州與杭州通判的人選。”
“這……”須知此時,石越依然還是“權知杭州軍州事”,皇帝卻讓他推薦杭州知州人選,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趙顼無比果斷的說道:“卿不必猶疑,朕已決定留卿在身邊。杭州的事業,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許讓卿來推薦繼任人選。”
石越頓首道:“陛下,臣以爲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張商英擔任;通判一職卻不應當由臣來推薦,否則有失朝廷設官之本意。”趙顼贊許的點點頭,卻聽石越繼續說道:“陛下,臣隻恐暫時不能報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卻不知所蹤,不孝之人,當先爲父母守孝三年,以盡人倫。”
趙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來要丁憂,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經超過三年,禮制亦不至于要求卿爲此丁憂。卿孝心可嘉,隻是朕卻不能允許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來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學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會許你回家的。”趙顼斷然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