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不敢欺瞞,爲何有人在你家廳中見過這首詞的字帖,你卻說不曾見過?”安惇沉着臉,厲聲喝問。
“回大人話,既是在民女家中見過,想必有物證。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櫃的抄查,想來大人已有證據,何不取來與民女一觀,也好讓人心服。若是無憑無據,民女卻也不敢擔這罪責。”
兩浙路呈上來的物證,倒有幾十幅字畫,可其中并無一幅有那首《賀新郎》。安惇被楚雲兒反駁,臉面羞得通紅,怒道:“好你個潑婦,長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證毀去,誰能查出?”
楚雲兒反問道:“既無物證,大人說有人親見,想來必有人證,何不讓他來對質?”
安惇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韓維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卻假裝沒有看見,他平時附風彈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這種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做出頭鳥。鄧绾前車之鑒,明明皇帝有維護石越之心,他身爲禦史,怎敢逆聖意行事?禦史禦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對于這一點,蔡承禧比誰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呂惠卿這座靠山,你就去鬧吧。”蔡承禧暗道。
安惇見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猶豫。腦海中一瞬間又想起呂和卿的暗示,一瞬間又是石越的權勢……他權衡一陣,終于咬咬牙,獰笑道:“楚氏,你可是以爲本官沒有人證和你對質麽?”
楚雲兒微微擡起頭,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無欺瞞,亦不怕對質。大人若有人證,便帶他上堂當面對質;若無人證,亦不必虛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誰在污蔑我!”
韓維見楚雲兒神色堅毅,眼中頗有決絕之色,心中一動。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擔心楚雲兒不知輕重,越發激怒安惇,忙接過話來,道:“既是如此——”他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請彭大人[83]上堂。”
楚雲兒不料彭簡竟然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到京,心中真是吃驚不淺。她轉過頭去,見彭簡一步三搖走進大堂,望見她跪在堂中,“哼”了一聲,擡着頭從她身邊走過,向韓維等人揖禮參拜:“下官見過韓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責問、召他入京的聖旨後,一路晝夜兼行,趕到汴京,一方面是爲了提前打點,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翻盤。
韓維與蔡、安二人抱拳還禮,道:“給彭大人看坐。”待彭簡在堂中坐了,韓維方轉過頭來,向楚雲兒問道:“楚氏,你可識得彭大人?”
“民女認得。”
“如何認得?”
“數月之前,彭大人來過民女府上,說是與民女商議一件事情。”楚雲兒語帶諷刺的說道。
彭簡見韓維問到此事,臉上早就一陣紅一陣白,尴尬萬分。韓維卻裝作沒看見,繼續問道:“商議的是什麽事情?”
楚雲兒冷笑道:“彭大人是來爲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給石子明學士爲妾。”
韓維臉上不由泛出一絲蔑笑,瞥了彭簡一眼,彭簡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問道:“彭大人,她說的可是真的?”
“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彈劾罷。”替一個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來就很失大臣體面了;而且還是爲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還不彈劾,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來彈劾他了。
安惇也有幾分地不屑望了彭簡一眼,輕輕咳了一聲,道:“還請韓大人繼續問案。”
韓維點點頭,轉向楚雲兒,問道:“那麽,彭大人是來過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說,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見過這一首《賀新郎》!”韓維厲聲質問道。又轉頭問彭簡道:“彭大人,是這樣吧?”
彭簡連忙應道:“正是如此。”
楚雲兒譏道:“回大人,隻怕是彭大人記錯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詞,不過民女記得清楚,是一首《菩薩蠻》。民女從來沒有見過這首《賀新郎》,我一個女子,亦不能挂這種懷故國之思的詞于廳中。”
“胡說八道。明明便是《賀新郎》,當時我看得一眼,你便讓你的丫環收起。”彭簡高聲斥道,“韓大人,可宣她的丫頭來對質便知。”
韓維點點頭,拍了一下驚堂木,發下一支簽來,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環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環下人,引入堂中,一齊跪下。韓維又向楚雲兒問道:“那天有哪個丫環在場?”
“是阿沅。”楚雲兒答道。
“哪個是阿沅,可上前來聽問。”
阿沅應了一聲,走上前來,韓維打量她一眼,問彭簡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簡對她印象本深,點頭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認得這位彭大人?”
“認得。他那日來過我們府上。”阿沅卻不那麽通禮數,徑直回道。
“嗯,那日你主母可曾讓你收過一幅字?”
“讓收過。”
“你可識得那上面寫的是什麽?”
“我不認得草書!”
韓維點點頭,問彭簡道:“那字可是草書?”
“正是。”
韓維沉下臉來,“啪”的一聲,喝道:“楚氏,你又怎麽說?”
“回大人,民女并未說謊,民女當日讓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薩蠻》!”楚雲兒從容答道。
安惇在旁邊冷笑道:“是什麽《菩薩蠻》,這般見不得人?”
楚雲兒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隴西公的‘花明月暗飛輕霧’,似乎不太方便讓男子看。”
韓維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詞,是描寫一個女孩與情人幽會的情事,若說不便讓彭簡看到,倒也講得通。而且楚雲兒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這樣的豔詞,倒似乎不足爲怪。在韓維等人心中,這種詞隻怕更符合楚雲兒“應有的”品味。
安惇一時語塞,他屢屢被楚雲兒言辭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呂惠卿,不由惱羞成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設辭狡辯,若不用刑,量你不會說真話!來人啊——”
韓維與蔡承禧不由一驚,止道:“安大人,豈能對證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爲原告,那麽楚氏非止是人證,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繼續喝道:“給我杖責二十,看她說是不說!”
楚雲兒早将一切看淡,見安惇如此,隻是淡淡一笑,神色中盡是蔑視。
安惇更是暴怒,紅着眼睛喝道:“給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邊,聽明白竟是要對楚雲兒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來,指着安惇質問道:“你這個官人,好不講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麽事?憑什麽用刑?”唬得衆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膽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擾亂公堂,指責官府,給我掌嘴,攆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數受過打點,這時遲疑了一下,見韓維沒有發話,連忙擁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個嘴巴,将她攆出大堂。一幹衙役如狼似虎地将楚雲兒按倒在地,但見手起闆落,楚雲兒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過去。雖然有過打點,沒有傷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麽嬌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早已豁出去,又讓人将楚雲兒用冷水弄醒,獰聲問道:“你到底說不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
“你若要倔強,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重重的“哼”了一聲。
楚雲兒勉強睜開雙眼,輕蔑的望着安惇,卻沒有力氣說話。
韓維與蔡承禧對望一眼,二人不易覺察的點了點頭。韓維向安惇意味深長地說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臉,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況似她這樣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隻怕抵不過先死了,反而生出事來。”
安惇見二人都反對再用刑訊逼供,知道強拗不過,隻得心有不甘的點點頭。他冷冷的掃視了楚府丫環一眼,喝道:“你們誰敢不說實話,小心有大刑伺候!”然而那些丫環,又能知道些什麽?總之關鍵之處,終是不得要領。韓維待他全部問完,便讓這些丫環退出大堂,盯着彭簡,冷冷地問道:“彭大人,你可還有别的證據?”
彭簡見韓維與蔡承禧都似已經信了楚雲兒的話,想起這個後果,額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來,高聲說道:“我身爲朝廷命官,豈會騙人?韓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騙,她們是串供的!”
韓維把臉一沉,喝道:“彭大人,話不可亂說!”
連蔡承禧與安惇,也不由變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詳情的人屈指可數,諒她楚氏一個歌妓,焉能事先知曉而串供?”承認楚雲兒串供,豈不是自承有人洩露機密?到時候誰也脫不了幹系,韓維等人,豈能不知道這中間的輕重?
韓維又逼問道:“彭大人,那首詞,到底是怎麽來的?”
彭簡指着楚雲兒,嘶聲道:“便是她那裏來的。”
“可你也再無證據,是不是?”韓維的臉,越來越陰沉。
“這……”
“焉知不是你僞造的,彭大人!”韓維加重語氣,冷冷的問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國法無情?”
彭簡臉色越來越慘白,幾乎是歇斯底裏的喊道:“韓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們要給我一個公道!這個賤婢算計我!”
韓維冷冷的問道:“本官要如何給你一個公道?”
“她們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簡指着楚雲兒,惡狠狠的吼道。
“還要用刑?屈打成招?”韓維冷笑道。
安惇臉上的肌肉,卻不禁一跳,他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突然朗聲說道:“依下官看,今日審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詞是如何來的,想來皇上必會下令禦史台窮治,到時候,彭大人必能告訴我們真相吧?”
韓維與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場變得如此之快,二人點點頭,韓維将驚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場審訊,竟是如此草草收場!隻有彭簡似喪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7
二月十五日。
這一天的汴京,與往常一模一樣。絡繹不絕的行人從各個城門進進出出。
在汴京南薰門前,唐康騎着一匹白馬,一身窄袖素袍,烏黑的長發披散肩頭,頭上發束用一塊白色絲綢包着,俨然便似個濁世佳公子。他的身後,跟着幾輛馬車,卻是他的表姐、義嫂梓兒的車駕。一行人從杭州緩緩而行,終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個人是誰?”家人指着一個身着黑色布袍,臉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驚道。
“是彭簡!”另一個家人詫異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絲輕蔑的笑容,“彭簡?”他的身後,還有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個官差不耐煩的等在一邊。
“真是彭簡!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說話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慣了彭簡的風光得意,哪裏能料到世間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結果。”唐康冷笑一聲。
他此時尚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審訊之後,韓維等人又連續經過三場審訊,楚雲兒始終不改一辭。三人終于結案上報。趙顼認定彭簡誣陷石越,竟下诏獄,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輕易”的就讓彭簡服罪,認定那首詞是自己所寫,動機是因爲他在杭州與石越不和,賄賂不成,怕石越報複,所以懷恨陷害。趙顼拿到供詞,悖然大怒,下诏奪彭簡官命告身,貶爲庶民,發往瓊州編管。這場從頭到尾都是靜悄悄的“石詞案”,就這樣結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這個案子最後的尾聲。
唐康又冷冷的遙望了彭簡一眼,夾了一馬腹,跑到梓兒車前,低聲說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兒伸出纖手,掀開簾子,望了一眼南薰門外熟悉的風光,一路旅途勞累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淺笑,“終于到了。”
梓兒的車隊,與彭簡在南薰門前擦肩而過。唐康甚至沒有用正眼去瞧彭簡一下,在他看來,彭簡從頭到尾,都稱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敵人。
沿着東京整齊的街道前行,梓兒的馬車,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門之前。
阿旺扶着梓兒走下馬車,石安早已下令家裏的男丁回避,一衆丫環婆子,簇着梓兒,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兒已久,見她的臉色,由下馬車的期盼、興奮,漸漸變成失望,心知這是因爲石越沒有在家的緣故。當下一面問石安家的:“安大娘,學士呢?上朝去了麽?”
石安家的遲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也不知道。”
她這細微的遲疑,早已落在梓兒眼中。梓兒心裏一震,竟是平添了幾分郁郁。待到了内堂,衆人見禮請安完畢,一一散去,梓兒叫住一個丫頭:“明眸,我有話問你。”
明眸連忙停住腳步,轉過來斂身道:“夫人?”
梓兒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突然問道:“學士到底去哪裏了?你是我桑家陪嫁過來的丫頭,須得和我說實話。”
明眸遲疑了一下,低着頭不肯做聲。
梓兒心中更是懷疑,柔聲問道:“是學士不讓你們說麽?若是,你就不要說了。”
“沒有,沒有。”明眸慌得連連擺手否認。
“既然沒有,爲何又不肯說?”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興,學士他……學士他……”明眸顯是猶豫不決。
梓兒柔聲道:“不要緊的。你但說便是。”
明眸垂着頭,低聲說道:“婢子聽說,學士是去看一個叫楚雲兒的姑娘去了。”
時間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動,梓兒呆呆的坐在那裏,心仿佛被針刺中。
楚雲兒在京師臨時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學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園”。院子不大,很清雅,籬笆上挂滿了綠油油的葉子,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給人一種幽美、恬靜的感覺。一縷炊煙,從屋頂輕袅地飄起,更讓這處小院,多出一種溫馨的感覺。東京的住宅很貴,楚雲兒既不願意接受石越的資助,一行人将近二十餘口,每日的花銷也不在少數。而她自從受刑之後,又感染風寒。雖然每日有醫生開方精心調理,卻不免于沉苛日積,纏綿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對于楚雲兒來說,這幾日,卻實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