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兒不由一怔,待要拒絕回答,望見梓兒那雙清徹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實不忍,遲疑好久,才歎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時候叫我楚姑娘,有時候叫我雲兒……”
“他叫你雲兒嗎?”梓兒又似問楚雲兒,又似自語自語,不由癡了。
“石夫人,你别誤會,他的心裏,隻不過當我是個朋友一般。”楚雲兒黯然道。
“朋友?”梓兒不由一怔,終是不願意多想,因爲每想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願意在楚雲兒面前顯出自己的軟弱來,便勉強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歡他麽?”
楚雲兒萬料不到梓兒會這麽直接的問自己這樣難堪的問題!若說喜歡,是當着人家夫人的面。何況她始終是個女子,如何說得出口?若說不喜歡,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兒并沒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繼續道:“我是想問楚姑娘,若我想把接你進府,侍候他,你願不願意?”
這次卻是輪到楚雲兒愣住了,她望着梓兒,見她臉上雖然勉強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楚。楚雲兒豈能不明白那種難受的感覺,她緩緩走到梓兒身邊,柔聲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聲妹子?”
梓兒點點頭,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聲姐姐,也是應當的。”
“妹子,你真是個好人。”楚雲兒摟着她的肩膀,輕輕說道。
梓兒咬着嘴唇,直是搖頭,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過是想,你若在他身邊,或者他煩惱的時候,可以有人讓他開心一點。”她的眼淚,幾次湧到眶中,幾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讓他開心的人,是你呀。”楚雲兒柔聲道,“我不會答應你的。”
梓兒未料到她會拒絕,愕然道:“爲什麽?你不喜歡他?”
楚雲兒搖了搖頭,默不作聲。
“我是真心的。”梓兒又說道。
“我知道。”
“那爲什麽?”
“因爲我不想成爲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爲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雲兒在心裏說道,“若是他喜歡我,他會自己和我說。我不願意看到他眼中,有一絲一毫對我的嫌惡!”但這些話,她是不願說出來的。隻是淡淡道:“我在這裏住慣了,已經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這樣子你太苦了……”
楚雲兒淡淡一笑,“妹子,什麽是苦,什麽是樂,很難說的。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這些天不斷有人來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梓兒遲疑一會,終于沒有隐瞞,道:“大哥在京師遇上了一些風波,我們懷疑彭簡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爲什麽,一直沒有弄明白。因爲他來過你這兒,所以我們懷疑,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你别誤會,我相信你……”
楚雲兒搖搖頭,似笑非笑的問道:“妹子你來,也有一半是爲了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讓我死了,我也不會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雲兒淡定的說道。
錢塘市舶司。
蔡京的書房,正牆上挂着一幅并不精确的海圖,桌子上放着幾本嶄新的線裝書,書名是《動物志》。西湖學院首批翻譯的兩套書,分别便是《幾何原理》與《動物志》,第一批印出來的書,除了賣給太學、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橫渠書院、應天書院等書院以及贈送給皇家藏書外,隻有少量流傳到市面,蔡京因爲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員,與譯書關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贈送一套。隻不過蔡京拿到手後,那部《幾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幾頁,便丢在書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這部《動物志》,他還勉強有興趣讀讀。
此時蔡京背着手,正在看從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線,“若能将泉州、廣州全部置于管轄之内,那麽利潤不知還可翻幾番!”蔡京在心裏感歎道。曆史上從未有政府組織進行的大規模貿易活動,一旦得逞,不免讓人食髓知味。當年石崇靠搶劫海商,富可敵國,蔡京在提舉市舶司的職位上,又是大宋現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都不用怎麽伸手,一年下來,幾十年的俸祿也早已經入了腰包。無論從公從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貿易能更加繁榮。半晌,蔡京才意識到蔡喜在他身後,漫不經心的問道:“有什麽事麽?”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個楚雲兒。是侍劍陪着去的。”
“哦?”蔡京轉過身來,問道:“知道她們說了什麽麽?”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過石夫人出來的時候,是楚雲兒親自送到門口,二人神情,似乎頗爲親密。”
“頗爲親密?”蔡京冷笑道:“婦人之事,不必理會。隻是暫時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簡那邊可有動靜?”
“彭簡幾次行文給我們,但他一個杭州通判,畢竟管不着我們,也拿我們無可奈何。不過他似乎已經生疑,從他家人那裏,打聽不到什麽東西。”
蔡京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裏,彭簡又豈能要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也笑道:“我看彭簡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審問那幾個家夥,隻要一用刑,彭簡就等着挨參吧。陳先生也夠狠的,聽說他把杭州知州衙門、以及兩浙路在杭州開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彭簡,都請去聽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簡的醜态!”蔡京嘲諷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務,的确太多了。”
6
晁端彥的審判沒有任何波瀾。晁端彥才威脅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齊指證是受彭簡指使,彭簡雖然想否認,可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實在不是可以脫賴得開的。晁端彥雖然沒有權力立即剝奪彭簡的官職,卻可以将供狀案卷随着一紙彈文,送往京師……不過彭簡倒并沒有驚慌失措,他一面寫折子謝罪自辯,一面還在等待着朝廷對石越的處分——隻要那份彈章能夠扳倒石越,那他一定會是笑到最後的。
就在此數日之後,唐康與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達杭州。差不多就在使者進入杭州北門,前往提點刑獄衙門宣旨的同時,唐康在石府門前,翻身下馬,和出門送侍劍返京的陳良、蔡京等人,撞個正着。
“二公子!”衆人看見風塵仆仆的唐康,心中都是一驚。難道京師又出什麽事了?
唐康讓随行的兩個伴當牽了馬,先進府中。一面對衆人見禮,擡眼見侍劍一身行裝,知道這是要返京了,又笑道:“侍劍,你且慢行一步。”
侍劍見唐康突然出現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衆人簇着唐康又轉回石府,唐康低聲對侍劍道:“隻叫靠得住的人,去後廳相談。”他一向在京師,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誰是信得過的,因想去找楚雲兒必然也是大費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勞師動衆——他卻不知道這邊的人,早将楚雲兒握在手心了。向侍劍低聲說罷,唐康便停步朝衆人團團一揖,笑道:“請恕在下失禮,我須得先去拜見嫂子。”說罷又是一揖,竟徑往後面去了。
侍劍見唐康走遠,方轉過頭來,對陳良道:“陳先生,請随我去一下後廳,小的有點事情請教。”又環視衆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臉上,又望了陳良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心中遲疑了一下,終于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勞動尊駕,去一下後廳?”
蔡京早将二人這細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知侍劍這麽一遲疑,便是已經認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暗喜,隻是他城府頗深,臉上卻不動聲色,矜持的點點頭,道:“不敢。”
三人在後廳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進來,抱拳說道:“恕罪,久候了。”目光卻停在蔡京身上。
陳良知道唐康不認得蔡京,忙道:“這位是提舉市舶司蔡元長蔡大人。”又對蔡京笑道:“蔡大人,這位是石大人的義弟唐康時。”康時乃是唐康的表字。
唐康早聽說過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舉薦之人,又見陳良與侍劍引爲親信,便抱了拳,笑道:“久仰,蔡大人提舉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動京師,今日得見,果然風采過人。”蔡京連忙謙遜。二人客套了幾句,唐康笑道:“事情緊急,這裏都是自己人,我便開門見山,諸位可知楚雲兒姑娘隐居杭州?”
他張口說出“楚雲兒”三字,三人不由相顧一笑。唐康心知有異,不待他們回答,便又問道:“想必是知道了?莫非此間又有什麽變故?”
侍劍忙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唐康這才知杭州之事,竟已不足爲慮。待侍劍說完,他也将京師的情況揀着能說的,簡略的說了一下,衆人至此方知彭簡竟然如此包藏禍心。但唐康生性謹慎,那首詞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寫,他卻語焉不詳,衆人也不敢追問。
蔡京心裏知道那首詞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卻也不敢說破,隻皺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簡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這件事情,隻怕非問本人不能知端詳。”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笑道:“我來杭州,便是爲了此事。就怕彭簡污蔑楚姑娘,打聽清楚中間的隐情,日後也好爲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聽一面之詞。”他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頓時讓蔡京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領路,帶公子去見見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門楊家宅的走私案,看來也是查無實據,現在可以銷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點頭道:“如此有勞了。”
自從那日梓兒來過之後,楚雲兒府上便難得的清靜了數日。這日阿沅領着一個男仆到院子外面來打水澆花,竟發現那些将楊家院圍得密不透風的官差全都不見了。“阿彌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聲佛号,長出一口氣,說道:“這些個瘟神,可都走了。”
男仆也笑道:“這定是虧了石夫人。”
阿沅聽到這話,臉頓時沉了下來,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虧了什麽石夫人木夫人?我看她不是好人。”這些男仆素來不敢和她争辯,也不敢再接話,隻默默去提水。阿沅心中兀自不快,憤憤道:“也不知道石學士看上她哪一點?聽說她也不過是個商人之女。”直到二人各挑了一擔水往回走,阿沅還是心有餘忿,但想着和一個男仆說這些,又沒什麽意思,滿腔的忿忿郁結于心不能發洩,當真是難受得要死。眼見着那男仆挑着滿滿兩大桶水都健步如飛,她挑了兩小桶水竟被遠遠抛在後面,心裏更是莫名地感覺到不痛快。一不留神間,忽然腳底一滑,“哎喲”一聲,她整個人竟摔在了路邊水溝當中,兩桶水全灑在了身上,一股泥臭更是撲鼻而來。
阿沅雖愛男子裝束,可到底也個容貌頗佳的女孩,眼見身上又髒又臭,心裏又氣又急,竟是忍不住幾乎要哭了出來,再看那男仆,早已走出視線之外了。她生怕别人看見自己糗樣,遭人取笑,隻好硬着頭皮爬起來,左顧右盼的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見沒人看見,方松了口氣,伸手正欲去推側門,忽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二公子,這裏便是楚姑娘府上。”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頭。卻聽另一個男子“哦”了一聲,突然用驚訝無比的聲音問道:“這位是……?”阿沅聽他聲音中有驚奇之意,好奇心起,一時不及多想,回頭望去,卻見數步之外,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問——她頓時滿臉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了進去。
這兩個男子,正是蔡京與唐康。唐康見到阿沅滿身是泥,黑一塊白一塊的,幾乎忍俊不住,隻是初次見面,對方又似是楚府的人,倒也不好嘲笑,隻得生生忍住,勉強正色說道:“敢問這位兄台……”
阿沅見唐康一臉的正經,可是眼中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不知爲何,她心裏呯地一跳,竟莫名地便惱羞成怒。她也不管是否冒昧,怒道:“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好笑,你要笑便笑,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沒半分男子氣慨,哼!”說完使勁一推門,便跑了進去。
唐康一時竟是目瞪口呆。他聽她聲音柔軟,罵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着男裝在唐康看來倒不稀奇,有幾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過,但這麽弄得渾身是泥的,他卻是頭回見着。他平生所見女子,多半是大家閨秀,行止節制,講的是淑女風範;便是丫環使喚,也是自有家法戒律;隻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與衆不同的,可那種女子,再也不能和剛才那個女孩那種天真爛漫相提并論。半晌,唐康這才回過神來,向蔡京搖頭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個野丫頭。我若沒記錯的話,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貼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輕輕念道,又問道:“她沒有姓的麽?”
蔡京一愣,搖搖頭,笑道:“是人都有姓,隻是下官卻不知道她姓什麽。”
唐康也不覺一笑,道:“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有勞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來了,自會有人來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辭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遠,方走到大門之前輕扣門環。不多時,便有一個丫頭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來,見扣門的竟是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臉不由自主的便紅了,低聲問道:“請問公子找誰?”
唐康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遞給那個丫頭,笑道:“煩勞姐姐将這個送給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說京師故人托人來訪,還盼賜見。”
那個丫環紅着臉伸出手來接過匣子,道:“請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門關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