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見過完美無缺的聖人,公子。”潘照臨恢複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從小家貧,因爲範文正公舉薦,試茂材制科出身,其後在危急之時,出使遼國,脫穎而出,從此出将入相,爲國家棟梁。若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爲,稱得上是才華出衆,膽色非常!”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富弼少年時代依附範文正公,後來又娶晏殊的女婿,聽說他少年做舉子時,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鎮守洛陽,他去圍觀王冀公車駕,感歎說:王公也是個舉子呀!我這次去他家裏,他家中還挂着旌旗鶴雁降庭圖,可見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潘照臨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欽若。
石越也點頭笑道:“我送給富弼的禮物,他從沒拒絕過。”
潘照臨莞爾一笑,道:“我觀富弼一生之中,有兩件事可以說是糾纏他一生。其一是邊事。他以邊事而發迹,但若别人說他是因爲出使遼國而發迹,他卻會引以爲恥。雖然他暗暗得意于出使遼國,折服遼主的壯舉,可心裏又對于達成增加歲币的和約深以爲恥!所以他曾勸朝廷斬元昊的使者,對西夏采取強硬的政策。他勸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絕非是因爲他不想一雪朝廷的恥辱,他隻不過是想學勾踐之事罷了。富弼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看得起遼國過,若是有人能夠替他達這個心願,富弼未必不會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搖搖頭,道:“富弼絕不可能爲了這個理由而冒此大險!”
潘照臨點頭道:“不錯。若隻有這一個理由,富弼畢竟不再是俠氣的少年,斷不可能爲此冒大險。但還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細細觀賞。
“富弼位列兩府,三朝元老,與韓魏公同時在朝,二人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可是爲什麽韓魏公死後,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陽遙祭?又者,富弼與歐陽修,交非泛泛,爲何歐陽修死後,他也不去吊祭?”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綠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過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這兩個人,是因爲刻骨銘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韓魏公的親女婿,隻怕他會連公子一并恨上。這中間,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宮廷政治!富弼畢竟不過是一個貧家子弟出身,在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韓琦,若非資曆才望超過歐陽修,甚至可以說他連歐陽修都比不上……”
“若論治民的能力,治軍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韓魏公不如富弼。但是若論說到政治角力,富弼因爲仁宗朝廢後之事,替範文正公說話,而間接得罪如今的太皇太後;至和年間,仁宗病危,立英宗爲儲,本來也有富弼參預,富弼召韓魏公入樞府,本想共謀其事,不料富弼丁憂,韓魏公早早議立英宗爲皇子,獨享其功;其後英宗朝,英宗得病,當今的太皇太後垂簾,英宗待内侍甚嚴,内侍懷恨構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爲之’,英宗不得已忍氣吞聲,而韓魏公因此對富弼頗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當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後撤簾歸政,而身爲樞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爲韓魏公欲緻他于族滅,由此對韓魏公恨之入骨。其後又有濮議,歐陽修首議追尊濮安懿王,富弼竟斷然反對……”
潘照臨如數家珍一般,向石越講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兩朝廢立大事中的立場與結果。石越以前雖然聽說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這許多的内情?不由歎道:“難怪皇上對韓家與對富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錯。英宗策立、親政,韓魏公居功至偉。而當今皇帝之立,也有韓魏公的功勞。兩代策立之功,豈同尋常?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也要和韓家約爲婚姻,而韓琦再怎麽樣反對新法,皇上也不會将他真正的罷黜。所以夫人一旦成爲韓魏公的義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讓三分……所以皇上才會給韓魏公親寫碑詞!所以富弼,雖然與韓魏公一樣的資曆,卻隻能提前緻仕,退居洛陽。若再對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紹庭與韓忠彥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對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豈非咄咄怪事?”
“都說‘富韓’‘富韓’,不料富韓竟然相差如此之遠!”石越感歎道,“可是,這與我們計議的事情,又有什麽關系?”
“大有關系!”潘照臨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罷了。若是介意,那麽他想要兒子輩孫子輩,都能使富家趕上韓家的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石越轉過身來,望着潘照臨。
“不錯,就是機會。”潘照臨冷冷的說道:“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敗露,畢竟不是謀反,最多不過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沒有幾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誰都知道公子前途無量,公子又豈會虧待他的兒孫?何況這件事情,隻有我們要擔心他富弼出賣我們,他富弼根本不用擔心我們會出賣他……風險對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卻可以爲子孫保幾十年的平安富貴,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麽理由去拒絕。”
石越想了一會,突然笑道:“富弼難道不擔心我們有一天對付他的兒子,殺人滅口嗎?或者等他死後,我不再照顧他的兒孫?”
“這些事情,就取決于富弼對公子的印象了。不過富弼也應當知道,我隻要去找他開了這個口,那麽他與公子,就隻有兩條路了,非友即敵!富弼若是聰明人,自然就會懂得怎麽選。”潘照臨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麽絕對會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決定!”
石越垂下頭,反複思忖,許久,終于擡起頭來,說道:“我隻希望富弼能将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之中!”
潘照臨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絲笑容,“我想他會的,除非他認爲他兒子的智慧,能夠用好這個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經被流言所攻擊,曆史真是諷刺!”石越走到東牆邊上,取下寶劍,刷的一聲,拔出劍來,頓時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沒有絕對能成功的事情,這次若是失敗,也許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鋒利的寶劍,暗暗想道。
杭州楊家院。
楚府的男仆們一大早起來,便看到一個身着白素羽衣、盤着一頭烏黑的秀發,約二十來歲的少婦站在楚雲兒的幽居之前。這個女子身後還跟着四個丫頭,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個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頭打扮的女子,在大門之前,輕輕的叩響門環。這些仆人們雖然看不見那個少婦正面的模樣,但在衆人環簇當中,都能感覺到那少婦有一種别樣的氣度。若是他們知道世間有雪蓮花這一樣花兒,必定感歎,那個少婦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冰清玉潔,讓人見之而生憐愛,看似柔不禁風,實則堅韌非凡。若他們能從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從她的閃爍的星眸中,讀出一種聰明狡黠的可愛處。這個少婦,與他們的主人楚雲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這些男仆們正躊躇着,未及前去詢問她們的來意——便聽吱的一聲,大門開了。阿沅睡眼矇胧的把頭探出門縫,柔媚的嘟噜道:“是誰呀?這麽早——”
她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個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婦也不禁肩頭微聳,顯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門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聲來,柔聲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來,求見楚姑娘。”
阿沅聽她說的一口汴京官話,不由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強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門的女子一眼,又往那邊站立的五個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問道:“你們又是誰呀?”言語之中,依然帶着幾分将醒未醒的樣子。
來訪的女子,幾曾見過這樣天真爛漫、毫不掩飾的女孩,她們自小秉承的教訓,都有諸如“笑不露齒”等等維持淑女風範的禮儀教條,那個少婦雖然少女時代,也是個調皮淘氣的女孩子,可畢竟也不會如阿沅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衆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來意,輕輕笑起來。
“不知這位姑娘怎麽稱呼?”白衣少婦的聲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們在笑什麽,随口答道。
“原來是阿沅姑娘,可否勞煩你通報一聲,就說石夫人求見楚姑娘,盼她能賜一見。”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個激靈,睡意頓時全消,她張大了嘴,看着眼前這個不施粉黛,溫柔可親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學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兒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這次前來,也不敢太過張揚,隻帶了阿旺和四個心腹的丫頭。侍劍等人則遠遠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後,反倒将臉一沉,冷冷道:“你們能不能給人過一天安穩的日子?不見。”說罷,也不多說,将門一合,又關上了。
梓兒料不到這個阿沅會如此的讨厭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來,隻怕便不會如此了……”心裏不由又有幾分莫名的刺痛。
她見阿旺臉上有不忿之色,抓緊門環還要敲門,連忙止住,道:“阿旺,你過來。”
阿旺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過來,憤憤道:“那個小丫頭太無禮,便是蜀國公主,對夫人也是禮敬有加的——”
“說這些做什麽?”梓兒淡淡的說道,轉過頭,對一個丫頭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來。”
那個丫環答應着,走到十數步遠的馬車之前,從車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給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記得你曾編過一曲《望月懷遠》……”
阿旺點點頭,找了塊青石,席地而坐,将雲筝架在身邊,又在琴邊燃了一個香爐——這本是宋代大戶女子出行必備之物,這才俯首輕調琴弦,素手翻轉,鳴筝弄響,茲弦一彈,筝聲含着一種哀怨相思的婉轉,一種無可奈何的期待,所謂“弦凝指咽聲停處,别有深情一萬重”,所有的人,竟都不禁要被這筝聲中洋溢出來的情緒所感染。梓兒默默的站在阿旺身邊,聽着筝聲,不由想起遠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禍福,心頭亦不禁相思百轉,又不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愛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在眼前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裏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阿旺一曲終了,楚宅内外竟顯得格外的寂靜,仿佛所有的人都還沉浸于這筝聲之中,過了好一會,宅中忽然傳出一陣清徹的琴聲,琴聲清韻如風,讓人們心中剛才的郁郁,頓時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靜之中,更有一種落拓的驕傲!梓兒與阿旺細聽一陣,不由相視一眼,見雙方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兒悟性本就極高,與阿旺相處幾年,于音律也頗有領悟。這時聽到這琴聲,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識之感!
“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編的曲子,我曾經在京師聽人彈奏過,但是沒有人能出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輕輕的贊許道,其實她和楚雲兒,倒是見過的,隻不過一時沒有想起來罷了。
但梓兒心中卻是另有所思,“新婚之夜的琴聲,原來便是她所奏。”梓兒在心裏搖搖頭,悲傷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爲何卻要瞞着我?”
然而這曲《暗香》,楚雲兒終是沒有彈完。阿旺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铮的一聲,琴聲截然而止,顯是琴弦斷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難免折斷。”阿旺惋惜的歎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這個楚姑娘,一定是個倔強的女子。”梓兒淡淡的說道,她話音未落——“吱——”的一聲,楚府的大門,終于打開了。一個身着淡黃色絲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門口,斂身說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兒望着親自出門來迎接的楚雲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錯,是我,數年之前,大相國寺,我們曾有一面之緣。”楚雲兒微微笑道。
梓兒搖了搖頭,自嘲的笑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難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嗎?梓兒已經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壞事。”楚雲兒幽幽歎道。
梓兒默默的搖了搖頭,良久,才對楚雲兒笑道:“可以讓我進去嗎?”
“請進來吧。”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爲何,她心裏面對梓兒,竟沒有一點的怨恨。迎着梓兒進廳中落了座,楚雲兒問道:“石夫人來找賤妾,是有什麽事麽?難道……”雖然明明知道會惹起梓兒不快,可是語氣中,畢竟有掩飾不住的關心。
梓兒微微點頭,柔聲道:“我來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們單獨說說話?”
“有什麽話是見不得人的麽?你們隻知道欺負我家姑娘!”阿沅不知爲何,心中突然泛起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她愛護楚雲兒心切,竟是不顧禮貌,出言相斥。
她這話說出來,梓兒倒還罷了,阿旺和幾個丫頭,臉上就難看了。隻是石府平素家規甚嚴,在外人面前,頗知進退禮數,也不敢随便口出惡語。
梓兒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搖了搖頭,又轉過頭去望着楚雲兒,臉上盡是殷切的期望。
楚雲兒對着梓兒微微點了點頭,對阿沅道:“阿沅,不可無禮。你出去招待一下這幾位姐姐,我與石夫人說會話。”
“姑娘——”
楚雲兒把臉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無可奈何,隻得退下。阿旺等人在梓兒示意下也一一退下。楚雲兒見衆人走了,方又問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問你一件事?”
“請說。”
“你平素怎麽稱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麽稱呼你?”梓兒望着楚雲兒,很認真的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