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正要駁斥,卻見蔡确已出列,亢聲道:“陛下若欲變法,召回司馬光亦不會受命。況未聞司馬光有通曉北事之名,朝廷何至于無人?”呂惠卿正奇怪蔡确爲何替自己搶着出頭做這招人忌恨之事,卻聽蔡确又道:“至于石越,素爲朝野稱譽。陛下使居州郡,是試其之能,察其之志。而今一屆之期未滿,便召回京師,恐遭物議。臣以爲亦非石越之福。陛下何妨一紙诏書,問他對策?若有良策,再召未遲。”
衆人都吃了一驚。蔡确一向和石越不對眼,忽然委婉同意召回石越,其心思實讓人捉摸不透。隻有呂惠卿已知蔡确其實不過是欲引石越爲助,來抗衡自己。
馮京卻知機會難得,也出列附和道:“石越之能,爲陛下所深知。願陛下三思。”
韓绛低着頭,張嘴欲言,卻終于沒有說什麽。王珪也默默不語。吳充從眼角瞅見二人神态,知道韓绛是顧念王安石的面子,他與呂惠卿同是新黨,呂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還沒有大的矛盾,因此不願意表态;王珪卻是明哲保身,不願意卷入呂、石兩個新貴的沖突之中。他心裏頗爲不屑,正要發表自己的意見,趙顼卻已先開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災諸事上,頗有功績,有功不可不賞。朕意先加石越龍圖閣直學士,超轉左谏議大夫,晉爵開國子,食邑五百戶,實封一百二十戶。再遣一使者,谘以北事,衆卿以爲如何?”
趙顼這番話淡淡說出,許多人的眼睛都紅了。按宋代之制,龍圖、天章、寶文三閣,龍圖最居前,由寶文閣改龍圖閣已是恩寵;而石越本是禮部郎中,禮部郎中帶待制以上職當轉右谏議大夫,而右谏議大夫中資曆淺者,再轉左谏議大夫——石越的所有官秩,幾乎是數級數級的跳,但是他既有這樣大的功績,杭州考績,又皆在優等,兼之還有聖眷,誰又能阻擋?蔡确若在平日,或還會加以阻擾,但是此時卻不欲與石越爲敵,因此竟緘口不言;呂惠卿心裏雖然不樂,但是此時情勢,他卻也不願與石越結下深怨,使将來沒有退步。
反倒是吳充道:“臣以爲石越晉升太速,于國于身,皆非幸事。”
“國家名器,朕亦愛惜。但若是有功之臣,朕又何惜爵賞。賞功罰過,要在公正。有功而強抑之,何以激勵後進?于國家朝廷,所得者少,所失者大……”趙顼的辯護冠冕堂皇,但他的臣子們卻早已心不在此。皇帝突然找借口給石越加官晉爵,究竟是什麽意思?左谏議大夫是四品官,按慣例,參知政事的本官最低一般是右谏議大夫!也就是說,經過皇帝這道看似不經意的任命,石越擔任參政,在資曆上已經不存在任何障礙了!這真是偶然麽?
西京洛陽。
韓國公富弼的府邸,是洛陽人人皆知的所在。在富府的後花園,有淩霄花攀延所成大樹,亭亭可愛,縱在大街上,都能望見。這棵大樹也成爲富府身份地位的一種标志。但富弼在洛陽,有的絕不僅僅隻是尊重與榮華。從潘照臨留意的消息知道,河南府知府李中師與富弼有着極深的宿怨。當年富弼在皇帝面前揭穿李中師結交宦官,導緻李中師一直無法升遷。不料怨家聚首,富弼緻仕定居洛陽,李中師再次爲河南府知府,趁着王安石變法的機會,要報那一箭之仇。免役法頒行後,他便要求富府與普通官戶一樣按例份繳納免役錢。無論是李中師還富弼,都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富弼每年資助《西京評論》的錢,是這筆錢的數百倍還不止——要緊的是面子難堪。偏偏富弼還不可能爲這等小事向皇帝訴苦!堂堂的韓國公,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惡氣。潘照臨時常帶着惡意的猜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也許不過是想爲自己掙回這個面子而已。
一面想着這些有關富弼的故事轶聞,一面牽着馬穿過洛陽的大街,感受着這座與汴京完全不同的城市。“賣報!賣報!韓侍中病逝,谥号忠獻,備極哀榮……石學士救災、治杭有功,加官晉爵……最新的《西京評論》……”一個男子背着個大竹簍,放滿了報紙,沿街叫賣。
潘照臨數日來都在馬上度過,忙叫他過來,要了一份《西京評論》,又道:“《新義報》和《汴京新聞》我也各要一份。”
賣報的竟是愣了一下,半晌才笑道:“這位官人,俺這裏是西京,官人要買《嵩陽學刊》,小的這裏倒是有幾本,《新義報》和《汴京新聞》,不去驿館事先訂購,卻是沒得賣的。”
潘照臨不由怔住了,洛陽與汴京相距并不遠,不料《西京評論》在汴京可以沿街叫賣,而《汴京新聞》在洛陽卻是這般光景。他無奈地笑了笑,打開手中的報紙,當街浏覽起來。隻見整整一期報紙,倒有一半是在追悼韓琦。由《新義報》轉載來的韓琦遺表節略,更是在極顯著的位置。潘照臨匆忙讀過,見韓琦推薦司馬光、範純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笑道:“天助我也!”又找到石越加官晉爵的報道,一眼掃過,微一沉吟,不由大喜,心道:“此事已成了五分。”本是疲憊已極的人,精神一振,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不多時便到了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讓潘照臨都不覺慨歎!整整一條街道,便隻住了富弼一戶人家。粉壁朱牆,高高聳立,大門之前,門戟森嚴,共有八個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門口。見潘照臨牽馬過來,一個看門的家丁立時喝令一個小厮去給潘照臨牽馬,自己整整帽子,迎了上來。
“久聞富弼善治産業,有良田數千頃,看來所言不虛。”潘照臨暗暗思忖,一面遞過自己的名帖,對家丁道:“在下真定潘照臨,奉龍圖閣直學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求見韓國公,煩勞通報。”
那家丁聽到“龍圖閣直學士”幾個字,不敢怠慢,隻欠身回道:“這位潘先生來得不巧了。我家相公抱恙在身,不便見客。相公早有吩咐。凡來的官人,得罪之處,還乞恕罪則個。”卻不敢去接名帖。
潘照臨早知富弼緻仕後,罕見外客,未必便會接見自己。這時連忙取了一小錠碎銀,悄悄塞進家丁手中,笑道:“原是不當打擾,但念我遠道而來,還要勞煩通報一聲。韓國公斷不緻于見怪的。若是韓公果真不願見了,我亦不敢打擾……”
當時通用銅錢,銀價甚貴。那家丁接過銀子,不由喜笑顔開,這才接過名帖,笑道:“但我家相公見與不見,我卻是做不得主的……”
潘照臨笑道:“隻要勞煩通報一聲,便感激不盡了。”
那家丁聽他這麽說,方欠身笑道:“如此請潘先生稍候。”說罷從偏門急急進去通報。
潘照臨便在門前靜候,不多時,便見那家丁一路小跑出來,對潘照臨笑道:“先生請,我家相公有請。”一面又打量潘照臨,咋舌笑道:“先生定不是常人,我家相公素不見客的,今日竟是爲先生例外了。”
潘照臨方才松了口氣。他知道這個家人并非虛言,富弼交接賓客,無論貴賤,一律一視同仁,緻仕以精力不濟,不能盡數接待賓客,又不願厚此薄彼,竟是幹脆閉門謝客。自己這次來,若非趕在一個極爲敏感的時刻,隻怕也隻能吃閉門羹。他随着家人從偏門進去,豪門大宅,不比尋常,走了百餘步,方到中門,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在中門相候,見潘照臨過來,抱拳彬彬有禮地說道:“紹庭久仰潘先生之名,不料今日有幸得見。家父腿腳不便,不能出迎,還望見諒則個。”
潘照臨已知他是富弼之子富紹庭,連忙還禮,道:“不敢,有勞德先兄。”
富紹庭又客套了幾句,便将潘照臨引至後院内室。方進了廳門,潘照臨便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味,富弼須發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見潘照臨進門,勉強站起身來迎接。
潘照臨連忙拜倒參見:“晚生潘照臨,拜見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輔臣,年輕之時,才量俱佳,他的許多舉措,一出台就成爲宋廷的典範。雖與王安石政見不合,但緻仕退居洛陽之後,趙顼也經常遣使者問起居,有時還會召往京師相見;而富家更是《西京評論》的最大後台,對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巨大的影響力。潘照臨心高氣傲,但對富弼卻是十分服氣。
富弼微微擡手,笑道:“不必多禮,早就聽說過潘潛光的大名,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潘照臨笑着起身落座,又問富弼起居,富弼歎道:“韓稚圭[81]已經去了,接下來,輪也當輪到老夫了。”
潘照臨笑道:“朝廷正當多事之秋,司空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當爲朝廷保重身體。”一面說一面打量四周,室内最顯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鶴雁降庭圖,他心裏不由微微一笑,這幅圖說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夢見旌旗鶴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後富弼果然貴達。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老夫自歸故裏,也就天天念佛頌經,或練丹求仙而已,朝廷之事,哪裏是老夫應當管的。”
“果然是老狐狸。”潘照臨心道,口裏卻笑道:“司空過謙了,便是司空有南山之志,皇上、朝廷畢竟是不許的。”
“朝中有韓绛、呂惠卿、蔡确,又有石子明這等奇才,哪裏還用得着老夫。老夫老矣,隻願悠遊林下,不問世事。”富弼笑眯眯地說道。他知潘照臨前來,必是石越有求于己,他便耐心等着對方先開口。
潘照臨望着富弼,半晌,忽笑道:“我家學士嘗論及本朝人物,以爲故韓侍中、司空皆爲本朝第一流人物,但卻都還不及範文正公——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爲。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範仲淹《嶽陽樓記》中這一段話,道出了當時多少士大夫的抱負。而範仲淹于富弼,更是有過知遇之恩、同志之義的,當年範仲淹便曾親筆眷寫《嶽陽樓記》一篇,勉勵富弼。此時潘照臨慷慨吟來,富弼隐藏于心中至老不死的理想抱負,那些曆經宦海生涯而不得不深埋于内心深處的書生意氣,都不由得翻騰起來。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因範仲淹之推薦而試茂材科及第入仕,而後昭雪劉平之冤,以一書生遊說遼主卻十萬雄兵,與範仲淹共同推行慶曆新政……
“哎!當年之事……範文正公的确是本朝人物第一……”富弼幾乎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卻被敏銳的潘照臨捕捉到了,他凝視富弼,正色責怪道:“範文正公以天下之己任,故進亦憂,退亦憂,司空豈得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推卸肩上之責任?學生随石學士遊,常聽學士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況司空三朝元輔,爲天下士大夫所寄望者?”說罷,頓了頓,又慨聲道:“司空當年以一書生遊說北朝狼主,卻十萬雄兵;與文正公輔佐昭陵[82],推行新政,慨然欲澄清天下……‘富韓’‘富韓’,侍中臨死尚不忘國事,遺表無一言及于私;司空如此,卻是富不及韓矣!”
富弼久經宦海,人老成精,早已看出潘照臨是在用激将之法,他眯着眼睛,歎道:“人老萬事空,什麽雄心壯志,數十年歲月,都足以消磨得一點蹤迹也不見。争強鬥勝的心,也早沒有了。煩潘先生轉告石學士,好好輔佐聖主,江山社稷,畢竟要靠年輕人。”
他倚老賣老,打了個太極,竟是滴水不進。潘照臨不由得在心裏歎了口氣,知道富弼非言語所能動者。但他卻絕不相信富弼是死心塌地的不問世事——資助《西京評論》、接見自己、還有那旌旗鶴雁降庭圖……這些都證明富弼的心還熱着呢。他心中一轉念,既不能動之情,便隻得誘之以利,當下心一橫,開門見山地說道:“司空雖如此說,但姜畢竟是老的辣。如今便有一樁大事,非得請教司空不可!”
富弼知道潘照臨終于忍不住了,捋須笑道:“潘先生言重了。”
潘照臨道:“司空可知遼人提兵十萬于邊境,要求割地贈款?”
“略有耳聞。”
“昭陵時,司空主持北事,深知契丹虛實。恕晚生冒昧,敢問司空,而今朝中有何人可當北事?”對于遼國,的确是“富”勝于“韓”,但富弼與曹太後之間的恩怨,卻讓他很難成爲曹太後心目中值得信賴的對象。
“朝中可當北事者……”富弼微微搖頭。
“北邊之事其實不及慶曆時嚴重。慶曆時,遼主屯兵邊境,索取關南,當時又有元昊爲禍,朝廷洶洶不知所爲,司空以一書生,主動請纓出使北朝,辭折遼主……學生遙想當年之事,心折不已。便我家公子也以爲,若能請司空複出……”潘照臨毫不吝惜高帽子。
“一個七老八十的人複出,豈不讓遼人笑我大宋無人?”富弼搖頭笑道:“遼國所謂十萬之兵,依老夫看來,多半是虛張聲勢;遼主雖昏庸,卻非無能之輩,彼亦自知并無實力與我大宋進行舉國之戰。契丹一向自許大國,節制着衆多的屬國部落,若蠻不講理的開戰,會失信于天下,所得不足以償所失。況契丹内部,豈能沒有矛盾?當年契丹要的是關南之地,要的是增加歲币,而今卻不過争邊境之地,賠款數百萬貫,更可見他們底氣不足。隻要朝廷穩住陣腳,一面暗加戒備,一面遣一硬氣能言的使者,向遼主說以利害,最多給一二十萬貫錢,爲遼主留點面子,便可解決。”
“可侍中遺表卻是說……”
富弼擺擺手,道:“韓稚圭還是存了一個怕的念頭。對契丹人,不能怕。他們也害怕和我們打仗。一要講理,以禮義折服之,契丹非不講禮義的胡狄可比;一要氣壯,氣壯則人不敢欺。若非朝廷元氣大傷,無力北伐,否則竟是可寸步不讓。”
“朝廷今以劉忱、呂大忠爲使,司空以爲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