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悠悠道:“若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着東方許久,好一陣子,王安石才說道:“桑公子,我會通知開封府給白水潭五千石糧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幾天。”
桑充國萬萬沒想到王安石會送糧食給白水潭,雖然五千石糧食的确不夠幾天用的,但是卻總是聊勝于無,連忙謝道:“充國替災民們謝謝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災民們便是罵我,也沒什麽。”
14
杭州。
一場大雨過後,西子湖顯得更加的妩媚。沿岸的遊人,把傘拿在手上,盡情地享受着雨後濕潤的空氣,一年之前,兩浙路大旱,就在此時,大宋黃河以北的地區也是赤地千裏。想想這些,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麽珍貴了。因爲遠離災區,加上豐收的喜悅,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會顯得特别的精神。
開春前往高麗的船隊,在前不久順利返航。這隻史無前例的巨大船隊的到訪,轟動了整個高麗,近百隻船的貨物,一時間充斥着高麗那尚未開發的市場,大宋商人用瓷器、絲綢、棉布、座鍾等等換購藥材、白銀甚至糧食等高麗商品,在返航時,更是帶上了高麗随行使者,以及他那幾艘相形之下小得可憐的船。因爲高麗市場一時間根本接納不了如此規模船隊的貨物,爲了保證利益,薛奕與甫富貴并沒有直接回國,而是在高麗使者的向導下,轉道去了日本,把餘下的貨物以及一部分在高麗買來的商品,全部傾銷在日本的市場,又買回大量的日本特産以及黃金。此次貿易的總利潤,因爲一些奢侈品全部脫手的關系,竟然高達到一百多萬貫,而官船的收入,占到将近三十萬貫——當時大宋各市舶司每年總關稅亦不過六十多萬貫——這還沒有算要上繳朝廷的市舶司關稅,什一之稅便有七萬貫。如此,把欠船廠的錢全部還清後,還能餘下二十來萬貫。
一次如此大規模的航海,隻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觸礁沉沒,還不是市舶務的官船,而利潤卻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攏。可惜接下來是台風季節,出海遠航風險太大,否則一年之内,便能把三年茶鹽之稅,全數掙回了。
除了船隊的開門紅之外,石越主修各項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開發的數萬頃圩田在内,在災年過去之後,竟然有了一次大豐收。石越親自巡視各縣,幾乎帶着強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讓農民互相幫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證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選種,貸給百姓,花費諾大的精力,終于保證了這次豐收的取得。雖然到目前爲止,杭州府庫所存錢、糧,實在隻能勉強度支,但是以民間而論,杭州卻是一派繁榮景象。
表現最爲明顯的,就是商業的繁華,鄰近州縣的商人,已經開始漸漸把杭州當成一個地區性的商業中心了。因爲石越下令把用官價強行征購民間商船的高利潤商品的比例下調到百分之二十,而餘下百分之八十允許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時大大刺激了商人們的神經。于是最典型的交易行爲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貨物運往杭州,賣給杭州的外貿商人,又從杭州買回高麗、日本的特産,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販運回鄉,牟取利益。托賴杭州的交通發達,各官道修茸一新,沿途皆有驿站,出入杭州又隻要交納一次關稅,石越又嚴禁小吏勒索商人,這裏簡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當潘照臨進入杭州府界之時,就被驿道上往來的商賈吓了一跳,而進入杭州城後,更是被市面的繁華所震驚。他以前來過杭州,那時候的杭州,雖然也是大城,但若論繁華,不用說與汴京比,就是比之揚州,也相差甚遠,而眼見所見之景,倒俨然是個“小汴京”了。不過汴京此時卻是饑民遍地,而杭州雖然一樣也有乞丐,卻保持在一個正常的範圍之内。
漂蕩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畫艇之上,潘照臨眼睛迷離地望着遠處翠碧荷葉之上點點晶瑩的水珠,忽然贊歎道:“公子真是非常之人,一年之間,便能使大災過後的杭州有如此景象,隻怕古之管仲,亦不過如此。”
司馬夢求笑道:“難得潛光兄開口贊人,不過比起管仲來,卻還是差得遠哩。打開杭州的府庫,什麽底都露了。現在通判彭使君,心裏可從來沒有安穩過,整天拐彎抹角來找石學士,說來說去,都是一句話——快收稅吧!”
一句話說得衆人哈哈大笑。
石越輕輕把玩酒杯,望了潘照臨一會兒,悠悠問道:“潛光兄快馬急馳,兼程而來,想必不是爲了來誇贊我在杭州的治績的。”
司馬夢求和陳良、李敦敏立時都止住笑容,望着潘照臨;侍劍默不作聲走出船艙,到外面監視。潘照臨親自趕來,衆人都知道這是有大事要相議了。
潘照臨笑眯眯地說道:“公子說得不錯,眼下有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石越默不作聲,隻是望着潘照臨,等他的下文。他們都知道河北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師,隻是不知何故,石越臨行前向皇帝所獻諸策,趙顼卻至今沒有采用,雖然知道種種措施,隻怕有駭物議,但石越也認爲的确是行得通的辦法,雖然不可能完全救災——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夠減緩流民的出現。
“王安石已經不安其位了。”潘照臨淡淡地繼續說道,“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已經有灰心之意,現在勉強繼續視事,卻不過隻在政事堂處理公文罷了,隔不幾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經常微服在災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發現,自己已經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擊新法的奏章,沒有一日停止過,最緻命的是,兩宮太後不斷的請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這個消息居然被人傳了出來,更增加舊黨的氣焰。王安石能不能撐過這次旱災,完全在于皇上的心意……”
陳良不禁問道:“如果此時王安石去位,學士遠在杭州,又怎麽稱得上是機會?”
“正爲了遠在杭州,才是機會。若在京師,反有許多麻煩了。”潘照臨斜着眼睛看了陳良一眼,又繼續說道:“最有意思的是桑長卿……”
“長卿,他怎麽了?”石越奇道,不明白這些事情怎麽和桑充國又扯上關系了。
“嘿嘿,‘當日愛王相公亦切,今日責王相公亦過’,任誰也料不到,《汴京新聞》與桑充國,這個時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來了。”潘照臨諷刺地說道,一面把幾份《汴京新聞》發到衆人手裏。
衆人接來,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搖頭,司馬夢求歎道:“長卿真是天真了。”陳良心裏卻覺得桑充國也沒什麽不對。
“其實長卿這樣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對《汴京新聞》的威望頗有好處,聽說範純仁就很欣賞桑充國。”潘照臨冷笑道,“而且這樣做,對公子也有好處。”
石越“噢”的一聲,有點摸不着頭腦,連司馬夢求都奇道:“對學士又有何好處可言?”
“新黨都知《汴京新聞》與學士關系密切,如今桑充國替王安石說話,免不得緩和的關系,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舊黨這面,自馮京以下,卻是知道這件事與學士沒甚關系,以學士的聲望地位,他們不願意視之爲敵,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記到桑長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着搖搖頭,想不到潘照臨連這都要算計。他說自馮京以下,都知道這事與石越無關,背後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長卿,這時候還妄想讓衆朝臣捐棄前嫌,真是緣木求魚。現在朝廷之中,連新黨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韓绛、呂惠卿、蔡确、曾布,個個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分不起來了。”
“啊?!”司馬夢求聽到這句話,不由猛地站了起來,問道:“此事當真?”
“豈有假的?”潘照臨臉上也慢慢泛起了紅暈,瞳仁中閃過晶瑩的光芒,不過一瞬而過,立時便又黯淡下來,繼續說道:“韓绛不足爲慮,雖然他現在地位最高,但是呂、蔡、曾三人,說起來他一個也鬥不過,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這樣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爺,位居王安石之後,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馬夢求點點頭,冷笑道:“韓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這次各有立場,總之無論哪派得志,廟堂上都少不了韓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石越心裏對此也是雪亮,如果舊黨當權,韓缜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間派執政,韓維也一定會官居顯職,否則河北士紳,絕對不會善罷幹休。韓家這樣的布局,有時候不能不讓人懷疑是老謀深算的結果。
“此次河北受旱,韓家隻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災民背井離鄉,韓家焉有不趁機占據田地的,到時候災民能平安回來的,也隻有一部分,略略還一點,做個樣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紳的心裏,是盼着流民出現的,這樣他們才有利可圖。”陳良憤慨地說道。
潘照臨輕輕搖了搖頭,把話題轉回來:“呂惠卿這次走的是溫和路線,有意無意的與王安石保持距離,向舊黨示好,此人頗能揣測上心、迎合聖意,雖與王安石保持距離,但所作所爲,卻還能讓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視。蔡确過于急躁,一心想領導新黨,呂惠卿在,他機會不大,但是韓绛這隻老狐狸心裏明白得很,他甯可與蔡确、曾布合作,也不會願意和呂惠卿合作,因此也未必沒有機會。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觀戰,此人與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願意追随的人,就是公子。此人既然與呂惠卿、蔡确關系都不好,必然不願意見他們得意,可以成爲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馬夢求聽他說完,沉思一會,突然問道:“王元澤呢?他坐視不理嗎?”
“嘿嘿……”潘照臨禁不住冷笑,“王衙内重病纏身,否則有他在,必然能堅定拗相公的意志,哪裏輪得上韓呂蔡曾輩來登場?王衙内太過于争強好勝,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斷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诏不得擅開邊釁了嗎?”石越吃驚地望着潘照臨。
“所以我才說他的性命,早晚間斷送在此事之上。”潘照臨冷笑道,“王元澤來往桂州的書信使者,達到五六次,雖然不知所謀爲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騰的站起,道:“南交之戰,絕不可開,這件事情,得想個辦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寫信給沈起還是王衙内?!”潘照臨嘲諷地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會兒,又緩了語氣說道:“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信裏寫的是何内容,不過推測而已。”
石越心裏知道潘照臨所說有理,怅然良久,無可奈何地坐下,歎道:“但願王元澤不要發瘋,否則倒黴的是國家。”
李敦敏眼見石越傷神,便笑着岔開話題,向潘照臨笑道:“潘先生剛才說了許多,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在下卻隻看到對朝局的分析,實在不知道機會究竟是什麽。”
司馬夢求笑道:“自然是機會。王安石去位,如果新黨諸大臣能夠一心一意擁立一兩個繼承者,分配權力,那麽學士暫時就沒有機會進入政事堂,隻好繼續在地方積經驗,攢資曆。但若是他們居然内哄,那麽不僅可以得到舊黨的聲援,連他們内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時候反對的聲音,就會很小了。”
“不錯,比如蔡确與呂惠卿不和,那麽若呂惠卿進入政事堂,蔡确就會害怕呂惠卿趁機報複,如此蔡确雖然平素與公子不和,可照樣也會希望公子進入政事堂,制衡呂惠卿,讓他無法爲所欲爲。而他以禦史中丞的身份,無論是公子和呂惠卿,都會希望他能成爲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争之中,就可以得到鞏固了。”潘照臨舉杯飲了一小口,微笑着解釋,“不過,想要這個機會能夠被利用好,還要做許多事情!”
15
汴京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自從太皇太後、皇太後哭訴于皇帝面前,要求廢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傳出來之後,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但是對于這些,他已經完全看淡。隻是讓人瞞着王雱,怕這個消息讓兒子病情加重,吳夫人以要安心靜養爲借口,更是連報紙都不讓王雱看了,每天不過讀些詩詞解悶。王安石一面不斷地上請求辭相的奏章,一面卻照常視事,他此時根本不在乎别人說他矯情戀棧,隻希望能夠盡自己的力量,略微緩解災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趙顼終于召見政事堂諸大臣,下罪己诏,又诏令暫罷方田均稅法、免役法、保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黃河以北受災諸路,開常平倉赈饑民,沿途官吏,戒饑民不得入京,又诏川峽諸路府、東南諸路,就近運糧至受災諸路赈災,不必再轉往京師。六月二十一日,趙顼再次下诏,令受災諸路長吏,從饑民中挑選強壯者募爲廂軍,賜軍号爲威邊軍,駐紮各路州訓練。王安石自然知道這是皇佑年間富弼曾經用過的辦法,把災民中的強者壯者召入軍中做爲安撫,這樣受阻不能離鄉的饑民,即便心有不滿,卻也無力暴動。六月二十二日,趙顼令樞密使吳充親自主持,從在京災民中募強壯者兩萬人,組成四十指揮,賜軍号忠銳,兵士待遇雖然同廂軍,但是訓練、差使卻一切依禁軍之例。
三日之内,猶豫不決的皇帝連下數诏,王安石知道趙顼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盡快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這三天之内所下的诏令,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經不再增加了,各地災民,在官府三分勸導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鄉土,等待官府的救濟。人類的生命力愈是卑賤便愈是頑強,黃河以北衆多的災民們,每天僅僅靠着一碗粥度日,頑強地延續着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國終于可以略略松一口氣了,組建忠銳軍的消息公布之後,各個募兵處排起了長隊,每個招募入伍的士兵,都會在額頭刺上“忠銳”二字,與此同時,也意味着他們可以用教閱廂軍[79]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祿,勉強養活家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