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汴京杭州(8)

第99章 汴京·杭州(8)

曹友聞知道他肯定不識字,忍不住笑道:“所謂公開競标拍賣,這石學士告示上說的明白,是所有想買鹽場開發權的官民都先繳納三百貫定金,然後聚集一堂,對鹽場進行叫價,價高者得,如果叫了價最後不想買,三百貫定金罰沒,并另有處罰,如果沒有購買,那麽三百貫定金依然退回。”

“這樣倒是公平合理。”那個胖子感激地望了曹友聞一眼。

“石學士是左輔星下凡,哪裏能不公道?何況這樣做,也全是爲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覺的口氣很不屑地對胖子說道。

曹友聞不禁莞爾一笑,對胖子抱拳說道:“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學士這樣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這是告訴某些奸商,你們沒有必要行賄官府了,也不必請托關系,就憑價格來競标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疊的點頭,“若是天下官府都這麽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隻怕難了點。石學士可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點打點,競标可是要用糧食的,若沒有糧食的話,還不知道那些地主怎麽樣哄擡糧價呢,而競标的糧食卻隻能是平價。”曹友聞笑着對胖子說,他自己倒不用擔心,曹家有滿滿幾倉糧食,隻需糧八錢二,他相信區區一個鹽場,不在話下。

那個胖子一怔,說道:“若是如此,在競标之前,糧價豈不是反而會居高不下?誰都知道鹽場之利呀。”

曹友聞笑道:“老兄,你不會去外路運糧進來嗎?糧價再高,也不過是外地糧價加上運費了。從兩淮沿運河運糧,從福建走海路運糧,都不算太麻煩吧?何況如果價格漲得太高,石學士不會坐視的。”

“就是呀,到時候借幾個人頭來示威,也未必沒有可能。”旁邊有人半開玩笑地說道。

胖子點點頭,抱拳對曹友聞說道:“在下姓甫,大号甫富貴。這位官人儀表不凡,想來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聞抱拳回禮,笑道:“我和甫兄一樣,也是做點小生意。小姓曹,曹友聞,表字允叔。”

“原來是曹兄,在下來杭州之前,聽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别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學士做過山長的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不知曹兄可否相識?”其實曹家本來是排名最後,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并論,唐家單是機戶織棉一項,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廠、貿易行遍布杭州、明州、泉州、廣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敵國,豈是曹家可比。不過這胖子卻是故意擡高曹家罷了。

曹友聞自是知他有意結納,也笑道:“不敢,正是區區。”

“原來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邊有人聽他們對白,若說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卻也不能不讓人高看一眼,衆人立時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向曹友聞打聽石越的相貌行止,曹友聞措手不及,幾乎被吓得拔腳欲跑。幸好此時有個差人拿來一張告示,貼上照壁,然後提着銅鑼用力一敲,“铛”的一聲,大聲呦喝道:“石學士有令,凡懂治水利、知農桑者,可以揭榜拜見,若是建議采納,賞錢三十千。”曹友聞見衆人注意力又被吸引過去,頓時松了一口氣,哪裏敢再停留,連忙溜之大吉。

剛剛走出兩條街,忽聽有人在背後喊道:“允叔。”曹友聞回頭望時,不禁大吃一驚:“子柔兄?”

“你如何來了杭州?純父他們還好?”

“此事說來話長,先找家酒樓坐下慢慢說,純父幾次想去找你,不過以爲你已去高麗,加之事務太忙,總不得機會。不料竟是在此巧遇。”陳良一邊說,一邊和曹友聞走進路邊一家酒樓。

兩人剛一落座,曹友聞又忍不住相問。陳良也不隐瞞,便把分别後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雲、仲麟已經釋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純父便在石學士幕府參贊,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學士一定會折節下交的。”

曹友聞笑道:“衆位都能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我也替你們高興,不過男兒不可中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強,不過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學士若有事相托,還望不要推辭才好。”

“石山長高居朝堂,有何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說笑了。不過若然有那麽一天,小弟斷然不敢推辭便是。”曹友聞笑道。

“如此便好。”

“那個公開競标的方法,可是純父的主意?”曹友聞對這件事頗有興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裏能忍住不問。

“這是石學士的意思。學士遠離廟阙,行事不能不慎,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陳良笑着解釋,其實他也有所有隐瞞,石越根本是害怕有禦史彈劾他假公濟私,種種措拖不過是爲了收受賄賂,或者幫助唐家謀利,爲了堵住京師裏政敵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開競标的辦法。但是這些話,卻是不可能和曹友聞說了。

“真是别出心裁,這兩天盡是聽說石山長設親民宴等等事迹,杭州百姓都傳爲佳話。”

陳良微微一笑,頗有幾分自豪地說道:“日後必然有更多的佳話流傳。石學士數日後将接見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來的中華商人。想來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這卻是爲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爲了什麽事情……”

16

石越接見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與外貿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學院大講堂。

西湖學院單從建築物的規模構建上來看,比起白水潭學院占地更寬,建築更加不惜工本:學院正前,跨湖架橋,橋旁荷葉,清風襲人,更有大小幾座涼亭,點綴其中,讓人置身其中,脫然忘俗。大講堂也是傍橋而築的一座建築,寬長皆是三百步左右,朱牆之外,左右竟是荷葉的海洋,石越一見之下,不禁連連感歎江南人之匠心,果然與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慚形穢者。

在幾年經營之後,西湖學院已經毫無疑問的成爲兩浙路最大的學院,學院的《西湖學刊》也頗具聲望。這次石越守杭,衛樸等人追随而來,執天下學問牛耳的白水潭學院第一線的主力教學力量加入,更讓西湖學院實力大增。此時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學院既由這些激進的學生所主持,而協助的蘇轼也是最灑脫不羁之人,因此西湖學院的風氣,竟是比白水潭學院還要開放。石越要借他們的大講堂接見商人,若在白水潭,隻怕教授聯席會議會一點面子也不給就否定了,而西湖學院卻滿口答應,絲毫不以爲異事。

不過更覺得奇怪的是那些裝束奇異的大食商人。杭州并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對外貿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遠遠不及泉州與廣州,主要的夷商不過七十餘人。這些人自入中國以來,官員們态度各異,或者滿臉不屑,不恥與言,視他們爲禽獸一般的野蠻人;或者笑容可掬,卻明擺着是想要收受賄賂,他們的笑容,是爲了銀錢而發。像石越這樣,一次齊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學府接待,那是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聽說這位石學士,是中國皇帝面前的紅人,是中國最有權勢最有學問的年輕人,他把自己召來,究竟會有什麽事情呢?衆人都不免心懷惴惴。曹友聞也是非常的好奇。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甫富貴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邊。他想來想去,杭州著名的與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并沒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貴見到曹友聞,卻是非常的興奮,不住的噓寒問暖。

石越與一般官員的作風都不相同,他并沒有讓衆人久等,所有人剛剛坐定,立即就有人清着嗓子大聲喊道:“石學士駕到——”話音落下,又有一個人用夷語喊了一句什麽,曹友聞卻識得那個學生,是在白水潭學院風頭甚健的袁景文。他連忙中止了和甫富貴的寒喧,随着衆人一起站起,迎接石越的到來。

石越在彭簡、蔡京、司馬夢求、李治平等官員幕僚和西湖學院山長教授的陪同下,走進大講堂,在上首居中坐了。衆人之中,李治平等學院教授習慣于此,倒不以爲意,彭簡卻未免有幾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區區錢塘尉的身份與會,也讓他覺得奇怪。

“諸君請坐。”石越環視全場,朗聲說道,“今日本官召諸位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來,官爲虎,商爲羊,老虎與羊又有什麽好商量的?聽到石越說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動身子。

“本官久聞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國,物産文明,相俦于中華,不知在坐的,誰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來華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譯,聽到石越竟然誇贊黑衣大食可以與中華相提并論,不免大吃一驚。一向以來,華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哪裏肯平等待人?而彭簡等官員與一些西湖學院的教授學生,心裏卻都不免要不以爲然了。

當時阿拉伯世界一分爲三,在伊比利亞半島者爲白衣大食(後倭馬亞王朝),在北非者爲綠衣大食,在中東者爲黑衣大食,以地域遠近而論,自是黑衣大食與中國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八九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時便又紛紛站起,舉手示意。另有少數夷人,或者是綠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華的猶太人,臉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卻不可能顧及這些人的感受,見在場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裏更加高興。他輕輕擊掌,便有一些差人出來,給每個商人分發數張寫滿了字的紙。曹友聞接過手中的幾張紙一看,隻見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書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學》、《理想國》、《天文大集》、《動物志》、《金色格言》、《邏輯學》、《地理學》、《幾何原理》、《解剖學》、《定律》、《波斯列王記》、《卡裏萊和迪極》……所有聞所未聞之書目,達百餘部之多。而在書目之旁,另有一種彎彎曲曲之夷文所标書目,似乎便是這些書目之夷名。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絞盡腦汁回憶起來的古希臘、波斯著作,包括醫學、星象學、天文學、哲學、數學、物理學、文學等各個領域,從亞裏士多德、柏拉圖、托勒密這樣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羅尼羅斯這樣相對不那麽出名的人物,幾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譯運動譯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種著作一網打盡了。隻是阿旺畢竟不過是一歌女,她從中文譯回阿拉伯文字,未免卻水平略遜,很多書名和原書之阿拉伯名相距甚遠,害得不少大食商人要極盡猜謎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學,喜歡博覽群書,曾聽一西域回鹘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數位哈裏發,極崇文教之功,自極西庾那諸國譯介諸賢之書爲大食文字書稿,前後曆有百年,這百年所譯之書,大抵便是這幾張紙上的書目了。本官當時便立下心願,要将這幾位賢王所譯之書,延緻中國,再譯成中華文字,供我大宋皇帝禦覽……”聽到石越說到這裏,彭簡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子明這麽費心盡力,原來是想讨好皇上,嘿嘿,這種大事,我彭簡也不敢後人的。彭簡立時精神大振,認認真真聽石越繼續說道:“……恰好天子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衆位黑衣大食之臣民,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願。因此煩勞諸君在此相會,助本官一臂之力。書單上所列諸書,各位若能羅緻,送交西湖學院,隻要裁定爲真本,每本書本官贈予白銀五十兩,一人若能獻上八十本,兩年之内,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文關稅!”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時一片嘩然。當時阿拉伯帝國黃金五百年雖然已過去,但是文明之花并未遭到太大的破壞。雖說印刷術不及中華發達,而大宋也嚴禁印刷機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傳,畢竟也不在少數。搜羅八十本書并不容易,但是也不會太難,卻可以免除兩年關稅,那些擁有幾條船的商人,此時心裏已經盤算如何去買那些書了。

有一個夷人立時站起來,學着中國人的樣子向石越長揖爲禮,用夾生的官話說道:“石學士,我們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獻上八十本書,也能一樣免稅嗎?”

“當然可以!并且本官将在西湖學院建西夷譯經樓,在各處發布榜文,凡是通達華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譯經樓譯書,每月俸銀十千錢,一切食住由學院供給。待書譯成之後,本官進獻皇上,别有封賞,而其後由印書坊頒行天下,譯書者皆可署名其上,随書而流傳千古!”

曹友聞聽石越所說諸事,隐約感覺似乎背後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長遠。但是他畢竟限于所見,哪裏又能知道自己所參與的這次會見對中華有什麽樣的影響?他隻是覺得石越所說之事,其實與自己這些中華商人無關,不知道把他們也一同召來,又有何事。而見識更差一層的,不免覺得石越愛書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許多關稅錢。隻不過便是彭簡也知道,禦史們絕對不會拿這個彈劾石越,因爲就算彈劾,也不過徒爲石越增添一個佳話,皇帝與中書,最多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來石越所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一般,讓彭簡與曹友聞心驚肉跳:“此外,本官在此公布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薦錢塘尉蔡京爲提舉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内,将造三十艘戰船,組成船隊,保護商船通往南洋諸國之安全,凡本埠欲與海外貿易之商行,皆可交納一定之保護費用,跟随船隊前往……船隊之建成經費,亦有賴于在座諸君之資助……”

“萬萬不可,石學士,萬萬不可!”石越話未說完,彭簡已經吓得臉色蒼白,慘無人色,連聲制止。

石越轉過頭了,望着彭簡,從容問道:“彭監州,有何不可之處?”

“私建軍隊,形同謀反,守臣掌軍,大違祖制,這是滅門之罪,石學士萬萬三思。”彭簡激動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拼命制止。畢竟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态度,一定會牽連到他身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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