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撞你們的車駕?”彭簡再也想不到司馬夢求說出這樣的話來,腦子裏電光火石般閃過兩個字,眼睛往那邊馬車望了一眼——四輪!汴京來的,姓石——彭簡幾乎吓得從馬上跌了下來。他慌忙翻身滾下馬來,問道:“可是石學士尊駕在此?”雖然說通判可以與知州抗禮,但是像石越這樣的知州,隻怕不在其中。
司馬夢求依然客氣地笑道:“不敢,我家學士在裏間小憩,不知道席下官甫……”剛剛問話被人駁回,這時候他明明知道,卻又依然客客氣氣再問了一次。
彭簡焉能不知其意,滿臉通紅,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簡,拜見石學士,煩請這位先生通報一聲。”說着抽出一張名刺,恭恭敬敬地遞給司馬夢求。
“好說。”司馬夢求接過名刺,走進店中,不多時候便折了出來,把名刺還給彭簡,笑道:“我家學士說,今日在此相會,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會不遲。”
彭簡讷讷收起名刺,抱拳道:“還盼先生代爲轉緻,今日實是無心之過,下官改日必當登門謝罪。”
“彭監州不必介懷,些些小事,一笑便可。隻是我家學士有一句話要轉告彭監州。”
“請說——”
“親民官若不親民,有負此稱。爲官者不可使百姓懼之如蛇蠍。”
彭簡滿臉通紅,說聲“受教了”,便率衆悻悻離去。
這時候這個小酒店裏,已是靜得能聽下一根針落下的聲音。傳說中的左輔星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件事足以成爲許多人一生的談資。蘇阿二慌得手足無措,倒是有個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學士來你這店子吃酒,這是你幾世修來福緣,還不快求一幅墨寶?”
有客商立時說道:“我這裏便有文房四寶——”
石越這時候想溜,實在是來不及了,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實在讓人無法拒絕,但是自己這“墨寶”若真的留下來,不免又要成爲杭州士林取笑的對象,思前想後,知道逃不過這一劫,隻也能咬咬牙,勉強提起筆來,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個印記:“仁者愛民”。
而石學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随之傳開了。
11
十日之後。
杭州所轄州縣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齊聚“九思廳”,一個個交頭接耳,等待傳聞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來。
這個石九變自到杭州後,即刻頒下命令,九天之内,不見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廳”召見所有官員。這九天之中,除了蘇轼爲他接風和替蘇轼送行兩次宴會中能見到他的身影外,别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處。但各官員所送“薄禮”,他卻一并“笑納”了。想到這裏,彭簡安心不少,畢竟得罪石越這樣的人物,絕非他願意的,爲了挽回雙方的關系,彭簡一咬牙,贈出價值五千兩白銀的禮物,特别是一大堆給石夫人“壓驚”的東西,更是費盡心思。不過記得那個司馬夢求收禮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彭簡未免又有點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個官員大抵差不多,誰也不知道這個負天下盛名的石學士是什麽樣的脾性,巴結好了,以後自然雞犬升天,若是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隻怕以後仕途也會加倍的艱難吧?俗話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知州要向哪裏燒了。
巳時鍾聲響過之後,身穿紫袍,腰懸金魚袋的石越,笑容滿面地走進大廳。衆人連忙參拜,石越笑着一一見禮,自彭簡以下,張口便能叫出每個人的官職表字。寒喧半晌,衆人這才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個二三十歲的官員面前,抱拳笑道:“張監鹽,别來無恙,不料在此相遇。”此人正是監兩浙路鹽稅的前禦史張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也抱拳說道:“石學士,别來無恙。”
石越點點頭,走到廳首位置上,朗聲說道:“在下奉聖命,牧守杭州,日後還盼能與諸位同僚同心協力,治理好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負皇上重托,下不負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備薄酒,邀諸公前來,一來是大家見個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來卻是有一件大事,要與諸公商議。”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簡心裏有點不舒服了,心道:雖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議?
石越轉過身,朝彭簡微微笑道:“彭監州不必着急,稍候便知。我們先上酒菜,吃完之後,再談正事不遲。”說罷擊掌三聲,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來,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飯一碗,無鹽無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石越鬧何玄虛,石越卻不答言,隻說聲“請”,便坐了下來,端起糙米飯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吃一口飯,又把青菜往那碗水裏一浸,原來那卻是一碗溶了一點鹽的水,青菜這麽一沾,才算是略帶鹹味。石越自己吃完,往衆人看時,卻隻有張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來風聞蔡京吃東西最是講究,不料吃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李敦敏默不作聲,張商英臉上卻略帶冷笑——此外諸人,或者略略動了動,或者根本沒有去碰。
石越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諸位是覺得本官請客太過于寒碜嗎?”
“不敢……”
“既是不敢,爲何不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石越冷笑道。
“這……”富陽知縣劉非林壯着膽子說道,“石學士,這實在有點難以下咽。”
“嘿嘿!”石越臉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内,若知道百姓受苦,便會憂形于色,經常吃不下飯。”
“聖天子天生仁愛,此天下百姓之福。”衆人齊聲頌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爲元元罷膳。諸位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們平日所吃的東西,焉有難以下咽之理?咱們杭州的百姓,還有許多未必能有這麽一頓吃呢。”石越一邊說,一邊把目光投向彭簡。
彭簡自生下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他既不願意公開得罪石越,這時候也隻好咬咬牙,拼命把這一碗糙米飯給吞了,心裏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衆人看到彭簡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擺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個個心裏罵娘,苦着臉硬生生吃下這頓飯。
石越待衆人全部吃完,這才笑道:“諸公,味道如何?”
“還好,還好。”劉非林習慣性地随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還好,那麽隻須我們杭州治下,還有百姓吃這種東西,那麽每月十五,本官便請諸位來這九思廳,領略一下百姓們的家常飯菜。”
衆人不禁叫苦不疊,有人心裏已是暗罵富陽知縣:“劉非林,多嘴的豬。”
不料劉非林卻絲毫沒有自覺自己多嘴,道:“石學士,若是我富陽縣沒有百姓吃這種東西了,總不能也叫我來吃吧?”
“那當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這種東西了,那麽劉知縣來的時候,你桌子上擺的東西,應當會可口得多。”
張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這個飯,應當有個名目,便叫‘親民飯’如何?”
彭簡心中雖不樂意,不過此時飯也吃了,樂得做個好,也笑道:“石學士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也是與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心裏萬不可怨怪的。”
“豈敢,豈敢!”衆人言不由衷地應和着。
“既然諸公都深明大義,那就再好不過了。”石越正色說道:“本官在汴京之時,以爲杭州是富庶之區,雖然春夏有旱災上報,公文邸報,卻都說已經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後,才發現遠不是這麽一回事。諸位,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于東南之漕運,朝廷的糧食,全指望着淮浙蜀三地供給,兩浙路大旱,是能動搖國家根本的大事!”
“回學士,旱災其實已經過了,現在也已下雨,應當不至于有大事。”劉非林倒是個老實人,心裏想什麽說什麽。
“是麽?這幾日我調閱了各縣案卷,又遣人分往各縣查訪,各縣補種‘百日熟’,能夠成熟的不到一半。請問各位,到明年收成時爲止,百姓的口糧要如何保證?明年的種糧,又要如何保證?災害之年,隻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決問題?”
“這……”杭州的大小官吏們,一時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石越卻是知道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爛攤子;有些人卻是自以爲自己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以後的事情不關己事;有些人則是得過且過,隻需百姓不造反,自己并不算有罪過……
石越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官員,衆人都把眼皮垂下,不與他對視,當他目光落到富陽縣劉非林身上之時,劉非林卻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學士,别的縣我不知道,富陽縣隻需學士一紙公文,許我開常平倉,這些都不是難事!”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聲附和,點頭稱是。
石越一邊打量着衆人,卻見座中不過彭簡、張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個人不動聲色,蔡京臉上更是微露諷刺,石越心裏不由對這個“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來。本來他以爲蔡京不過是以書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寵幸,加上勾結童貫,所以才能擅權,因此心裏雖然不願意因爲一個人目前還不存在的曆史就把他打入另冊,但是說到重視,蔡京在他心裏,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這時開始,他卻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來。
“自古大奸大惡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邊心思轉動,“嶽不群的這句話,自有他的道理……”一邊卻是離席走到劉非林面前,冷笑道:“劉知縣,你們富陽縣常平倉現在實有餘糧三百石,你想靠這三百石餘糧去救濟百姓?!本官就給你這一紙公文,你可有辦法?”
“三百石,怎……怎麽可能?”
“你是富陽縣知縣,不知道常平倉裏有多少餘糧?”石越一邊說,一邊從陳良手中接過一本賬冊,扔到劉非林桌上,“還要請劉知縣過目!”
劉非林和衆官員哪裏知道,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調了一些平素得到蘇轼認可的小吏,加上從唐家臨時借來幾十個賬房先生,從杭州開始,重新清查兩浙路常平倉的賬目,結果發現僅僅賬目上的存糧,就已經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其中因爲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沒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災用的——這幾項幾乎便把現在統計出來幾個州的常平倉儲糧耗光了,餘下的那點糧,别說救災,連給老鼠吃都不夠。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檢視,發現有不少州縣,更是有官員把常平倉的儲糧借出獲利,實際儲糧又不及賬目的一半!可笑杭州至兩浙路大小官員,自以爲天高皇帝遠,又以爲這裏素是産糧之區,一個個想當然的以爲糧倉的糧食,必然不少。這時候石越把統計出來的各縣的賬薄一一分發到各縣知縣的手中,而給彭簡一份總冊,立時衆人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特别是冊中詳列賬目儲糧幾何,實際儲糧幾何,在座官員,沒有私借常平倉牟利的,十無一二,這時哪裏還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員,隻怕衆人早已打好回去寫彈章,構陷長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紅人,這個事實,總算壓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動。
九思廳内,此時靜得隻聽見翻動賬冊的沙沙聲。
杭州通判彭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常平倉賬目與實際的虧空,他隻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論,他并不受知州節制,但是石越在賬冊上用的印,卻是提舉兩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這個印,卻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來想的主意,卻是平常,不過是‘以工代赈’四個字,用常平倉之餘糧,雇用受災百姓,修水利,建驿道,恢複生産。不料這常平倉所餘之糧,卻未免是過于觸目驚心了。因此不得不召諸公前來,一起想個主意,總得把這個難關過了。”石越回到座位上,徐徐說道。
“除去常平倉,州縣還有備三年用度之錢吧?”劉非林飛快地瞥了石越一眼,小聲說道。宋朝财政上也是行強幹末枝之策,各州縣錢糧,都是計算好隻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餘的全部轉往京師。杭州畢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别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設商行之後,棉布行銷天下四海,單單是商稅,已經很是可觀,因此三年用度之錢,的确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說還好,一說更有不少憤恨的目光投來,常平倉的糧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儲錢,貪污的,挪用的,拿去放高利貸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錢上面的賬目,更加好做手腳。
“嘿嘿……”石越幹笑幾聲,目光逼視着劉非林,厲聲說道:“備三年用度之錢,你富陽縣有嗎?”
不料劉非林這時卻并不示弱,朗聲道:“三年之錢是沒有,朝廷诏令救災、修水利,已用過不少。蘇使君在時,浚清西湖,重修六井,雖然是惠民之舉,也是要用錢的。州府也因此問各縣借調過一些,借據尚在,學士可以查證的。”
石越見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并不是想打貪官,現在首要之任務,還是恢複生産。天下承平已久,清廉的官員不能說沒有,但官員們絕對是魚龍混雜——貪污腐敗畢竟是無論民主或專制都不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權壓得屬下暫時清廉,但是隻要他前腳一走,後腳必然死灰複燃,這種人治下的清廉,意義相當有限。至少以輕重緩急而論,現在的确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不過想借此一面威懾群僚,讓他們對自己有所畏懼;一面引出自己的辦法來,以減少反對之意見。
他見劉非林倒還磊落,微微一笑,借勢轉換話題,道:“本官自然是信得過劉知縣和衆位的。”
衆人心裏暗罵:“隻怕未必,要不然如何派人偷偷查常平倉?”可是聽到石越這麽一說,知道他至少暫時無意追查,心裏也可以把心放下一會兒,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