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爲自全之計。
——蘇轼《晁錯論》
1
學士府。
早上的蒙蒙細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氣顯得非常的陰翳,學士府中,氣氛十分壓抑。自從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張受挫之後,要處分石越的謠言就悄悄傳開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燦爛的仕途,頓時陰雲密集。已經有禦史聞風上書,彈劾石越,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爲了什麽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機要,卻是不能知道的。《新義報》的編輯們雖然知道真相,卻不敢報道;《汴京新聞》一向消息靈通,這次也隻報道了石越受彈劾的事情,但是什麽原因,卻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說。普通的人們對這種彈劾早已習以爲常,以爲憑石越所受的信任,是絕不會有什麽事情的。
“我已和馮參政說過,修文兄調杭州仁和縣知縣,景初兄爲福州簽書判官廳公事,景中兄爲潭州安化縣知縣。”石越的語氣非常平靜。
李敦敏與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都有點興奮,宋代縣分八等,仁和縣和安化縣都是三等縣,一等縣和二等縣分布在京師周圍,所以,在外地來說,實際上就是最好的縣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戶戶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縣來說,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貴友更加是升遷。
“仁和是個大縣,自不必說,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腳,在地方上曆練經年,下次回來,就可以試館閣了。”
李敦敏點點頭,道:“我更願意做地方官,爲百姓幹點實事。縣官雖然是小官,卻是親民官,對國家朝廷,實是很重要的。”
“這話說得對,修文有這番識度,已出于衆人之上。”石越微笑着點頭贊許,一邊又對柴貴友說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馮參政門生,應當還好相處。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錢莊在那邊的情況,若有閑暇,寫封信給我。”
柴貴友微笑點頭答應。
“景中兄去的安化縣,是剛剛置縣的地方,收服蠻夷,聚集人民,開墾土地,都是要務。章惇現在經略荊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遠,而不肯安心爲政。”
“斷不敢誤了國事。弟心所想,與修文兄是一樣的。”柴貴誼欠身回道。
石越一邊和三人叮囑,一邊不時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麽。司馬夢求和陳良雖然一起陪客,也不時會往門外看上一眼,隻有潘照臨安之若素,細細地品着貢茶。李敦敏最是細心,立時知道石越雖然看似平靜,但心裏依然懸着擔心。他本來想替蔡京問問前途,這時也不好開口了。
2
内東門小殿。
“韓丞相以爲當如何處置?”趙顼背着手,踱來踱去。外面的細雨,真是不太合時宜,頗擾人心緒。
韓绛叉手侍立一側,見皇帝發問,連忙說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裏知道,陛下對臣下如此仁厚愛重,臣下焉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韓绛下首的一個人不易覺察地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遙領嘉州防禦使的李憲,當朝真能帶兵的宦官,雖然談不上名将之材,但比起聽到西夏兵一到,就進退失措的韓绛來,實不知強了多少倍。因此他心裏不是很看得起韓绛這個世家子弟。這時聽到他口出谀詞,雖然自己也是靠拍馬屁讨皇帝喜歡起家,但是絲毫不會妨礙他嘲笑韓绛。
心裏明明知道韓绛說的是奉承話,但是趙顼蒼白的臉上,也不由泛起一絲笑容。“朕想讓石越在京師附近,擇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時時咨議。卿意如何?”
韓绛遲疑了一下,小心說道:“陛下聖明,不過如此隻恐不能讓孫固輩心服。臣以爲孫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趙顼聽他說得委婉,不由問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點想法,要麽陛下對石越降職、罰俸,留在京師,委一個部寺之責,也算是懲處了。要麽就遠放外郡,一來鍛煉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來若進中書,也能讓人心服;再來也是告訴群臣,已經懲處了石越;其次則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還是處變不驚。比起置于京師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決斷。”
趙顼想了想,點頭道:“卿說得有理。不過石子明非百裏才,既是翰林學士出外,須得稍存體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爲,不若暫且罷翰林學士……”
“也好。蘇卿,便由卿來草制。”趙顼對站在一邊的知制诰蘇頌笑道。
韓绛心裏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孫固來,單叫蘇頌,這意思簡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擺好文房四寶,趙顼想了想,道:“寫兩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寶文閣直學士,晉朝奉大夫。”
蘇頌應聲提筆,寫道:
翰林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可寶文閣直學士制
敕:祖宗之設閣院,則奉先崇敬,以訓承資後嗣;則優選賢良,以備佐翊政綱。翰林學士、朝請大夫、禮部郎中、騎都尉、新化縣開國男、食邑五百戶、食實封二百戶、賜紫金魚袋石某,頃以經藝入侍,量儲顧問之職,建議表疏,多有助裨;應和文章,谙合義理,内外相聞領,無不贊盈。朕嘉才猷,庸勞閣院,故特授寶文閣直學士,晉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學士、禮部郎中,勳封賜如故。
然後輕輕吹幹墨迹,雙手呈奉皇帝禦覽。
趙顼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以示認可。他知道蘇頌在白水潭學院兼課,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裏,找不到石越半句壞話。
韓绛卻有點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陛下,怎麽給石越授寶文閣直學士,他是翰林學士,正三品,寶文閣直學士是從三品。這個任命……”
趙顼看了韓绛一眼,笑了笑,沒說話,又對蘇頌說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罷翰林學士。”
蘇頌答應一聲,鋪開黃绫,提筆立就。韓绛略帶驚訝地湊過去,輕聲讀道:
除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充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并罷翰林學士制
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倉司之煩,勞于監佐。夫一路錢糧之政,最系緊要。而之慎選不能率爾。又昔古之都國,今之州縣也。臨民親近,朝夕不絕;法令聞轉,上下憑詳。蓋治乎始于此,亂乎視于此,謂之固重,朕最攸緊。而之選任,未不慎重。學問疏達,幹力遒舉,皆之度慮。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學之素師法。庶務推明則稱于實;文章論議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體。《書》曰“建官惟賢,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疇若三任,我圖兼才,則以問谘試習之效,故去薦付使委之煩。朕賴于賢臣,牧巡一方,納宣忠力,授之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依前仍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卿欽服予命,益厲乃誠。可。
韓绛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3
“一日之内,連降兩道制文,似升似降,看來皇上爲了處置公子,也是煞費苦心。”潘照臨笑道。
司馬夢求這時也長出了一口氣,笑道:“至少聖眷未衰,不過謝表就一定要寫得感恩戴德才好。”
陳良卻還有點不明白,問道:“爲何先加寶文閣直學士,後罷翰林學士?”
“皇上是想對學士略加薄懲,又怕直接罷翰林學士惹人誤會,引起百官彈劾學士,因此又特意加授學士寶文閣直學士。那些希合上意的禦史,看了就明白是什麽意思了。”司馬夢求笑着解釋。
“原來如此。”陳良算是又上了一課。
“不過這封謝表,用辭一定要恭順,萬不可流露出半分怨望。不僅對皇上不能有,對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潘照臨一面說一面看着司馬夢求,道:“純父,這就由你來動筆吧。”
“這個我理會得。幸好學士不再填詞寫詩,否則文句一定小心。日後不在朝廷,奸人構隙的機會就更多了。呂惠卿、孫固在朝堂上說的話,皇上恩寵正濃之時,自然不以爲意,但是若有人天天進讒言,禁不住日銷月損,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這等事不能不事先預防。”
說到這裏,陳良也嚴肅起來,道:“不錯,曆史上多少備受寵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漸漸疏遠了。學士在朝中,政敵不少,呂惠卿、蔡确輩更是深受重視。有這二人朝夕進言,實在可怕。”
石越點點頭,思忖一會兒,笑着望了望潘照臨。
潘照臨會意地一笑,輕輕說道:“呂惠卿、蔡确嗎?”
“學士,夫人想見你。”一個叫牽兒的丫頭站在門禀道。
司馬夢求和潘照臨、陳良相視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寫謝表以及離京之前善後處置之事。
石越想到馬上要離京,的确也應當告訴梓兒一聲,立即随着牽兒走進後院,卻見梓兒和阿旺正坐在亭子裏邊說着話兒。
石越接過一把傘,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過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麽事嗎?”
梓兒把他迎進亭子,接過傘來順手遞給阿旺,一面笑道:“隻是聽說外面有聖使到來,有點擔心。”
“沒什麽事情,不過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加授寶文閣直學士,進朝奉大夫,準備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擔心,輕描淡寫專撿好事說。
“大哥要去杭州嗎?聽說蘇子瞻也在杭州。那個地方,風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計過不幾天就要出發,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個别。我隻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辭,還有同僚的餞行,還要去一次白水潭學院……”說到這裏,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麽了?”
“妹子,我要先去見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來再說。”石越輕輕握了一下桑梓兒的小手,也不顧外面正在下雨,快步走了出去,叫了馬車,直奔白水潭學院。
桑充國萬料不到石越會冒着大雨來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動聲色把旁人都支開,顯見是要和自己密談。
“長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視着更顯清瘦的桑充國,輕聲說道。
桑充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是應當道賀還是應當如何,更不知道石越來找自己,究竟是爲了什麽事情。
“西湖學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沒有名師,進展緩慢……”
“你的意思,想從格物院調一些先生過去?”桑充國立時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錯。”
“爲何?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學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學生們正式畢業,再請幾個人過去,那倒不成問題。”桑充國不解的問道。
“你還記得叩阙之事嗎?”石越盯着桑充國問道。
“當然記得。”
“我有我的擔心。白水潭學院現在雖然根基漸漸牢固,但是我離開京師後,不知道京師會發生什麽事情,我怕有個萬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請到杭州去,不僅僅是想增加西湖學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風險。”
“分散風險?”聽到石越這些可托肺腑的話,桑充國心裏不由一熱,嘴上卻說得非常平淡。
“不錯,把雞蛋放在兩個籃子裏,雖然打了一個,可另一個籃子裏還有,若是放在一個籃子裏,打碎了就全沒有了。”
桑充國低着頭躊躇良久,才說道:“按照山規,須由教授聯席會議決定。同時去的人員,要由他們自願。”
石越點了點頭,半晌,又說道:“長卿你的意見是贊成還是反對?”
桑充國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說道:“我會投贊成票。”
4
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很平靜地通過了幫助西湖學院建立格物院的決議,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爲兩所學院實際上血脈相連,聯席會議的許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學院,有自己以前的愛徒高足。這件事情在《汴京新聞》上占據了一小塊版面,報道說:“衛樸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師生自願前往……前山長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公官諱越缺席會議雲雲。”
“此地無銀三百兩!”丞相府王雱的住所内,謝景溫冷笑着放下手中的報紙,望着王雱,臉上肌肉不住的顫動。
王雱卻似乎心情不錯,笑道:“這是石子明學乖了,特意聲明此事和他無關,免得被蔡确說他結黨,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過說起來,石越也不過如此。正所謂自做孽不可逭,他竟然糊塗到這種地步,如此自尋死路,若非皇上寬容,他早掉腦袋了,哪裏還能去杭州……”一邊的王子韶卻是有些不以爲然,他一面嘲笑着石越,隻是目光中卻無法掩飾住羨慕的神情。
看到王子韶這副樣子,王雱心裏有點不屑,不由得就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煩躁。有些事情,他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是心裏還是隐隐的有所感覺的。
那就是,無論他再怎麽樣聰明能幹,可因爲他父親王安石是當朝的宰相,爲了避嫌,他就很難擔任真正顯要的職務,如此一來,既便他在皇帝與王安石面前都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但畢竟是名不正言不順,朝廷中真正有份量的大臣,或者對自己真正有信心的青年才俊,甚至是一般比較自矜名望的士大夫,都會和他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更有一些人,比如現在炙手可熱的權禦史中丞蔡确,在未顯達之前與他過往甚密,可一旦權位漸重,便會有意無意的慢慢疏遠他——聰敏如王雱,心裏面當然知道,這是蔡中丞在顧慮他的名望。但是他性情高傲,卻也不屑于放低身段去屈就蔡确,而且,隻要蔡确還是新黨,還是忠于他父親,那他也懶得去與他計較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