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和石越過不去的權禦史中丞蔡确蔡中丞,在這封彈章裏,強烈的反對石越進入政事堂做參知政事,甚至指出他當年做到直秘閣,都是違背制度的舉動。彈章中說了不少大道理,對石越大加鞭鞑,更是義正言辭地給石越指出一條明路:想當參知政事,先到地方州縣去曆練幾年。
不過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确會上彈章反對任自己做參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資曆不足以服衆;他奇怪的是,馮京推薦他爲參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會說服馮京不要做這種徒勞的推薦。
石越揣測着皇帝給他看這封彈章的用意,道:“蔡中丞說的的确不錯,臣也認爲自己資曆甚淺,做翰林學士以備咨議,已經是頗有不足了,參知政事是副相之職,非臣敢奢望。”
趙顼微微一笑,說道:“卿之才幹,朕所深知。隻不過一則年紀太輕,二則本朝自有體例,爲相者未嘗不曆州縣。朕已請教過太皇太後,慈後和朕的想法一樣,決定讓卿到州縣曆練一番,若能有所建樹,以後就沒有人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反對卿了。”
石越心裏一沉,眼見馬上就要有“曆史上”曾記載的大災到來,這個時候讓他出外,肯定會打亂他的全盤計劃。但是如果斷然拒絕,卻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讓人以爲自己迷戀權力中心,目光不及長遠。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猶疑無用,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叩頭謝恩。
趙顼微笑着看着石越謝了恩,對一個内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個内侍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本書來,石越斜着眼偷偷瞅去,卻是一本嶄新的《白水潭學刊》。他心裏立時一跳:不會又出什麽事了吧?好在皇帝臉色溫和,這才略略放心。
隻見皇帝翻開《白水潭學刊》,從中拉出一張長長的折頁來,上面彎彎曲曲畫滿了東西,石越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幅地圖。石越平時公務繁忙,《白水潭學刊》倒有好幾期沒有讀過了,不料那些學生竟然在雜志中畫出了大宋的地圖。他卻不知道,這幅簡圖,是博物系學生的傑作。雖然不盡完美,但不久之後,待出去考察的學生陸續返回,編撰全新體例的《大宋地理志》,便将成爲白水潭學院一項長達二十年的工程。
此時趙顼饒有興趣地在地圖上移動視線,估計是想幫石越找一處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卻忍不住随着那道“幾”字形的黃河移動,想到次年的災難,不禁憂形于色。看得起勁的趙顼不經意一擡眼,便發現石越緊鎖雙眉,他以爲石越不願出外,心裏不由有幾分不悅。
“石卿何故憂形于色?”
石越一時出神,沒有聽到,目光卻死死盯着地圖上的黃河。
趙顼不由有點奇怪,提高了聲音問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高聲應道。幾個内侍忍不住便要發笑,趙顼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吓得他們趕緊把頭低下。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失态,連忙謝罪道:“臣該死。”
趙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麽?”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許國,效忠陛下,豈敢計較于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時失神者,實是憂心于另一件大事。”石越聽到皇帝半帶認真的質問,連忙解釋。
趙顼聽了這番話,心裏舒服很多,道:“那卿家方才憂心的,究竟是何大事?”
石越本不知要從何說起,但是皇帝逼問之下,又不能不答。他心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一策,此時也無暇考慮周詳,将心一橫,決意不顧後果一博。于是故作遲疑地說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斷不敢妄言。”
趙顼聽他說得鄭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鄭重其事地又叩了一個頭,這才說道:“微臣前天晚上,夢見了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
“啊?!”趙顼不由站了起來。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曉谕微臣,道是明歲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災、蝗災,雖開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謹慎忠誠,故特此托夢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災必會大傷大宋元氣,禍及子民……”石越撒了這個彌天大謊,雖是面不改色,心中卻也惴惴不安。
雖然當時之人,多數都很迷信,特别相信祖宗有靈。但是趙顼聽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況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夢給他本人,卻托夢給石越,未免太不知道親疏了。但是讓他公然不信祖宗有靈,這種話是說不出來的,特别是萬一明年真有災害,那麽自己真要無顔見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了。何況石越在趙顼心裏,也絕非信口開河之人;可若是貿然信了石越,萬一那不過石越胡亂做夢,後世史官之譏,他和石越都要成爲萬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個地步,不殺石越,隻怕要無以謝天下。
趙顼是絕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爲在他看來,此事對石越隻有殺頭的風險,卻沒有一絲眼前的好處。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這樣的夢,也斷然不敢說出來。但是要就這麽相信了……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開提出來,那就是要在大慶殿進行讨論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谒太廟的!
“臣知道此事關系重大,但是斷不敢隐瞞欺君,有負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隻因此事有駭物聽,才不敢貿然說出。方才見到地圖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觸動心事,這才憂形于色……”
趙顼揮揮手打斷石越,冷冷地對一旁的内侍說道:“今日之事,誰敢洩漏隻言半語,你們全部不用活了。”吓了那些内侍一齊跪倒,口稱不敢。趙顼這才細細問了石越夢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着。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豈有不知之理?何況讀書的時候,還看過曆代帝王圖呢,自然說得似模似樣。而趙顼卻未免更加難以決斷,計議良久,這才說道:“卿與朕一同去見慈後。”這等事情,他不能不跟曹太後和高太後商量。
6
一路之上,石越見趙顼憂形于色,心裏不由有幾分抱歉。但是想來想去,不借助于鬼神,自己眼見就要離京,那黃河以北千萬百姓的生命,卻也不能不顧。
借着這機會固然能打擊王安石,但是同樣的,會大傷大宋的元氣。石越自認爲自己絕非一個政客,斷然不會做這種事情。何況他心裏還在計議:假托宋太祖兄弟托夢,短時間内,肯定會招緻禦史的攻擊,說他故意驚駭物聽,造謠生事,但是隻要明年大災真的到來,他的政治地位更加鞏固不說,還會加上一層神秘的光環——太祖、太宗皇帝選中的臣子!到了那時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點與不足,都會被這道光環給掩蓋。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來到太皇太後曹氏所住的慶壽殿。還沒到門口,便聽到裏面莺莺燕燕的笑聲。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國公主在講柔嘉的調皮,順便取笑一下初爲人婦的韓梓兒。曹氏和高氏都出于勳族名門,自小受的教育相當嚴格,但也并不是嚴肅枯燥之人,曹太後是名将曹彬之後,在仁宗朝便親身指揮宮女内侍抵抗叛亂,英宗即位初期曾經垂簾聽政,政治才能相當出色;而高太後在石越的時空中,被稱爲“女中堯舜”,也絕非沒有原因的溢美之辭。難得的是,這兩個女人,都沒有過分的政治野心。這時候兩位太後聽到柔嘉的種種,也不由好笑,不過反映卻各不相同,曹太後一邊笑一邊對韓梓兒說道:“這可真難爲你夫君了。”高太後卻毫不客氣地訓斥柔嘉:“這成何體統。十九娘,以後你不要随便出門。”
韓梓兒連連謙遜,她自然不會知道,曹太後之所以不訓斥柔嘉,不過是因爲柔嘉是英宗的親兄弟的女兒,對于濮王一脈的皇族,曹太後雖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卻從不會厲聲訓斥。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後來做。
趙顼聽到裏面的聲音,對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卿先等一會兒,朕先進去。”說完也不等石越回話,便快步走了進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随皇帝一起進去。隻好老老實實站在外面候着。不一會兒,聽到裏面一陣響聲,然後便是蜀國公主、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還有自己的夫人韓梓兒從慶壽殿的偏門退了出來。石越見韓梓兒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關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示意沒什麽事情,不過這場景下,兩人也隻能用眼神遠遠地打個招呼罷了,便連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内侍走出來,尖聲唱道:“宣翰林學士石越觐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了進去。這時候曹太後、高太後已坐在珠簾之後,皇帝卻站在珠簾之外。待到石越見禮完畢,曹太後溫聲問道:“石學士,卿家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與卿,個中詳細,可否爲我再說一次?”
石越知道這個太皇太後是個精明的角色,絲毫不敢怠慢,當下依言重叙一遍。
曹氏聽石越說完,思慮良久,才開口說道:“如此說來,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我看來,祖宗托夢給石學士,應當是可信之事。”她這話說出來,衆人都不免大吃一驚,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後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卻不知道這正是曹氏的聰明之處。
高太後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幹,既然曹氏表了态,她也說道:“官家,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爲孝。若因不信祖宗有靈,而誤了天下蒼生,這個罪過就大了。”
聽到這番話,石越頓時一個激靈。高太後故意強調“敬祖宗”與“不信祖宗”,隻怕不單單指眼下這件事情。他突然間有一個預感:這件事情,隻怕不會這麽簡單的解決!不過他本人并不知道,他這樣做,同樣是在冒險,因爲他并不知道在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甯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隻怕也保不住他。
7
非常諷刺的是,石越關于不好的事情的預感往往很準。
雖然鬼神的說法在宋代的中國有着巨大的市場,但真正受到儒家純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因爲孔子曾經說“天道遠”,又曾經說“敬鬼神而遠之”,又有一種說法,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從哲學意義上來說,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論者,他們認爲人類的渺小,不足以解釋鬼神這麽複雜的事情,于是心甘情願地表示回避,而期望人類能把精力轉向于“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樣是儒家,他們也承認鬼神對政治生活的重要。所以他們拜祖宗,敬天地,視之爲政治生活與倫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釋他們的動機可能相當的複雜,但是肯定包括這樣的理由:他們想借着鬼神之力,來壓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爲。所以當王安石、呂惠卿向年輕的趙顼灌輸無神論思想之時,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雖然他們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們卻希望皇帝對鬼神有着應有的敬畏。
石越當時曾經對這種事情啼笑皆非。但是這一次,他卻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靈”這種荒唐的事情,畢竟這關系到千萬無辜百姓的生命。諷刺的事情又發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員,石越分明可以感覺到,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祖宗有靈”,更不用說相信祖宗會托夢給石越了。
但是這種話卻沒有人敢說出來。說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沒有靈的嗎?石越心裏幾乎是帶點惡意的在想,看看誰有這個膽子!
呂惠卿本質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所以他心裏同樣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會托夢給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從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處,卻有着顯而易見的風險。石越是燒糊塗了?現在又不是昏君當政的時代。可石越不是白癡,難道真的“祖宗有靈”?
同樣的問題在王安石、馮京、王珪、蔡确、曾布、王雱,以及許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時間,整個垂拱殿竟然靜得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
過了好久,王雱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經瘋了。幾乎差不多同時,王珪和蔡确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預知到明年的大旱與蝗災!他們自己沒有瘋,自然不會認爲石越會瘋。石越能有這種能力?王安石和呂惠卿的心中,這種想法一閃而過,他們是飽學之士,也不會相信這種近似于鬼神的預知能力。這兩個人一瞬間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說,或者身邊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虛無的東西進行一場政治賭博!雖然他們并不知道有什麽星相家能預知下一年的災害。
王安石不由皺起了眉頭。石越這次賭搏的代價,是讓大宋整個财政政策向救災轉移,而方田均稅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暫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調整!呂惠卿心裏已經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确的分析結果雖然不同,但是結論卻是一樣的:讓石越去瘋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墳墓!連馮京和曾布,這個時候也不敢開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論,一旦預言失敗,自己肯定會遭到空前的政治攻擊,這個後果,他們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個政客的話,這個時候,他會把這件事交給欽天監、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國寺的和尚們來負責,然後和呂惠卿所想的一樣,放任石越去給自己挖掘墳墓。但不管怎麽說,王安石始終是一個政治家。
他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用略帶江西口音的官話高聲說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兩宮慈後,下有元老大臣,爲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單單托夢給石越?”他這句話,其實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