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微微一笑,道:“你試想,若叫震天雷的話,其中就有石越的功勞。天下人皆知震天雷是石越之功。這種武器和震天雷并不相同,據你所說,形狀都不象。故此,應當重新命名,如此,才是你陳履善發明的,和石越無關。”
陳元鳳恍然大悟,暗罵自己是個笨蛋。“恩師所言甚是,就請恩師爲它命名如何?”
呂惠卿想了想,笑道:“這個名字須和震天雷一樣響亮,且不能太雅,倒不好取。”
陳元鳳拍馬屁道:“所以才要煩勞恩師來想名字。”
呂惠卿哈哈大笑,道:“便叫霹靂投彈如何?”
“好名字!霹靂投彈……果然是好名字!”陳元鳳自然不會傻得說不好。
呂惠卿又笑道:“震天雷到現在爲止,除了侍衛步軍裝備了三百枚車擲彈、五百枚手擲彈之外,未曾用于實戰。因爲投石車在西北王韶那裏根本用不上,而手擲彈又太重了,隻能用于守城。現在你解決了這個問題,明日我就向皇上奏請成立霹靂投彈院,調集資金人手,專門生産這種武器。”
“不過,這霹靂投彈生産的周期比較長,學生估算,就算盡可能抽調人手,每個月最多也就能制造一千枚左右……”陳元鳳頭腦還算清醒。
“不要緊,隻要盡快用于實戰就好,霹靂投彈能在戰場上殺傷敵人,你的功勞才能真正顯現出來。”呂惠卿毫不在意的說道。他知道“霹靂投彈”怎麽樣使用,才能給他帶來最大的政治利益。
9
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石越向皇帝建議改革軍器監,一方面固然是爲了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卻也不可否認的是希望分呂惠卿之權,奪回對軍器監的一部分影響力;但是他卻無法預料到,陳元鳳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改良震天雷,發明了“霹靂投彈”,而呂惠卿又當機立斷,寫了一封《建霹靂投彈院劄子》,竟然是以宋朝罕見的高效率,要求把這種武器投入生産,并裝備軍隊。因爲新式火藥要精研細制,加上生産效率所限,這所謂的“霹靂投彈”,每枚的造價高達二千餘文,大約相當于一張弓加十枝箭或者一張弩的價格,而弓弩可以使用很久,霹靂投彈卻是一次性武器,扔出去就沒有了,所以,實在是相當昂貴。如果再考慮到運往前線的運輸成本——這種火藥武器的運輸費用也肯定會比冷兵器要高,“霹靂投彈”完全稱得上是大宋軍隊最昂貴的武器。
但是呂惠卿就有這個“魄力”。也許他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錢,反正錢不是他的;也許他就是希望多花一點錢,這樣他才有機會從中漁利。不管原因如何,總之,他一手促成了霹靂投彈院的誕生,并且敢于把這種武器送往戰場,讓王韶的軍隊使用——石越完全不敢想象:沒有任何的訓練與技術指導,呂惠卿僅僅是寫了一封信給王韶,告訴他這種武器應當如何用,霹靂投彈就算初步列裝軍隊了。
但站在呂惠卿的角度,他也不曾預料到石越會突然提出改革軍器監的主張。石越《軍器監改良諸事劄子》,用一項項頗具說服力的主張,向世人展現了他對于軍器監的影響力——與石越想的不同,呂惠卿并不在乎軍器監的權力被分掉,雖然在軍器監他的确也吃了不少回扣,但是做得相當隐蔽,他也不怕在改革的過程中,會被暴露出來。
呂惠卿真正在意的,是石越用他那出色的創意,削弱了“霹靂投彈”發明所應有的榮耀——對軍器監進于改良,無疑就是說軍器監之前并不成功,一個運行良好的機構又怎麽會需要改良?這中間暗藏着對自己的批評。另外,呂惠卿也清楚的知道,石越每一項成功的建議,都會加重這個年輕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在将來争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置的戰争中,石越的砝碼會越來越重……
他知道自己這次是輸了一城。當皇帝宣布市易司改歸三司管轄,罷免呂嘉問的時候,呂惠卿就已感覺不妙,他注意到王安石對此并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微微的歎了一口氣。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市易法已經名存實亡了。而接下來軍器監的改革,石越的建議很快就獲到原則上的通過。隻餘下實施的細則,以及具體負責官員的人選還需要中書門下仔細讨論了……
10
而與此同時,石越的幕僚們,對于事情的某些變化,也是相當的困惑。
“王安石對于市易法的實際上被廢除,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的确,雖然我們提出不廢而廢的方法,早已預料到可以減少來自王安石的阻力,但是他幾乎把市易法當成不是自己提出的新法一樣抛棄,卻未免太過于詭異了。”
司馬夢求和潘照臨都絞盡腦汁的揣摩着王安石的想法。對于“拗相公”來說,這實在太反常了。而這兩人,卻都堅信“事有反常必爲妖”。
“王介甫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呢?”
倒是陳良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爲何王介甫就非得要有何反應不可?”
“因爲王安石的性格……”潘照臨脫口答道,但他隻說了一半,就閉上了嘴巴,一刹那,他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又匆匆溜走。
石越卻是比潘照夢與司馬夢求想得開得多,笑道:“王安石的性格……也許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讓他不再反對也說不定。皇上說他沒有調查呂嘉問,我卻以爲,他也許是調查了,卻又不甘心自打耳光……借着這個機會,讓市易法終止,也許同樣是王安石的想法。”
陳良的心思要簡單得多,笑着點頭,道:“秘閣說得有理。其實,以學生之見,王安石怎麽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易法終于廢除了,開封府的老百姓,也可以松一口氣了。”
潘照臨聞言不禁自失地一笑,道:“竟是子柔說得有理,不過開封府的老百姓可以松一口氣,我們卻不可以松這口氣。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公子須得有一個章程應對。”他心裏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呂惠卿和陳元鳳對軍器監以及兵器研究院的影響力,看樣子也在加深。
石越聽到“方田均稅法”五字,便眉頭微皺,說道:“隻怕不易說服王安石,唉,明年……明年……”石越心裏知道一個驚天的大秘密。但是他能說出來嗎?唐棣等人相信神秘主義,可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卻是徹頭徹底的無神論者。
陳良見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問道:“明年,明年會發生什麽事麽?”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的目光同時彙聚到石越身上,顯然他們對此也有好奇心。不過對石越,他們有着相當自覺的主臣觀念,不會主動問這種失禮的問題。
“熙甯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東路、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久旱;九月,除以上諸路外,新收複的洮河亦旱……”禍不單行的是,就在熙甯七年,開封府和河北路,還遭遇到了大蝗災!換句話說,河南東部、安徽、山東、河北、山西、陝西,宋朝的北方六個省的地方,全部受災!石越在心裏想着這些很快就要發生的事情,雖然對曆史的細節不是太清楚,但是熙甯七年與熙甯九年,造成王安石兩次罷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卻是任何一個學曆史的學生都應當耳熟能詳的。實際上從熙甯七年開始,一直到元豐二年,大宋北方的國土之上,就是旱災與蝗災不斷。而偏偏正是因爲新法的許多法令,讓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們不堪重負,隻能勉強生活下去——于是天災一到,他們根本沒有半分抵禦自救的能力。也許自己的到來,讓這些百姓的情況要稍微好一點,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幾個月前就應當實施的方田均稅法,現在依然還在政事堂懸而未決。石越在心裏計算着時間:如果九月實行,搞得雞飛狗跳,緊接着就是三月備案征稅,緊緊伴随着這個過程的,則是整個北方農業被天災的摧殘……
到現在爲止,石越并沒有見過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紀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子清流,就算桑、唐兩家,也都是富商大賈;而他出生的時代,中國雖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這種東西,他畢竟也沒有見過。石越對難民的印象,是電視裏面的那些悲慘鏡頭,他見過餓得皮包骨頭的非洲人……那種悲慘,讓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中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這種情況出現!
石越抿緊了嘴唇,暗暗發誓。
潘照臨等人看着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擾,互相交換着眼神,暗自猜測明年會有什麽事情,但是便是他們再聰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災情。
突然,石越擡起頭來,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緊繃着臉,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擔心明年整個北方,都會面臨旱災與蝗災,現在北方的情況,純父你應當很清楚,如果風調雨順,那麽底層的百姓還能夠支持,一遇上災害,非有朝廷救濟不可。可是朝廷把錢糧大部分都集于京師,一旦北方大面積的受災,那麽便有三頭六臂,隻怕也顧及不過來,何況在這個時候,還要加上一個方田均稅法!那是雪上加霜!”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陳良頓時面面相觑,他們見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說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卻是建立在假設明年北方全面受災的情況之上——這實在讓他們覺得匪夷所思。
“公子,你說明年北方會全面遭受旱災和蝗災?”潘照臨小心的重複了一遍。
“不錯,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到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詳了,整個冬天都不會下雨,而蝗災先起于契丹境内,然後飛向河北,直達開封府。”石越肯定的說道,他需要把這些資訊告訴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鑿鑿,更讓潘照臨等人感到不可思議。
“公子,你是如何知道的?”潘照臨問出了三人心中的疑惑,他不是懷疑石越,而是此事太不可置信,而做任何決斷之前,首先都必須判斷情報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看了三人一眼,緩緩說道:“你們不必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有時候會有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總之,你們隻要相信我,此事十之八九會發生。”
他身爲主上,将話說到這個份上,潘照臨等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麽。司馬夢求和潘照臨迅速的對望了一眼,雖然心中依然懷疑,但是從最差的狀況來設想行動計劃,雖然有可能浪費一些機會,但畢竟不會導緻最差的結果,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秘閣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稅法的通過嗎?”司馬夢求問道。
石越點了點頭。
“我反對,這不是上策。”潘照臨毫不客氣的提出反對意見。
“這不是上策與下策的問題,這是千萬條人命的問題!”石越冷冷的說道。
潘照臨略帶諷刺的說道:“但就算公子阻止了方田均稅法,也不能挽救千萬條人命。方田均稅法,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除非公子能說服皇上,從今年開始,免征整個北方的賦稅錢糧,同時從南方調糧前往北方,發動軍民嚴陣以待,以圖自救。否則的話,做什麽都是徒勞!大宋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應對遍及半個國家的災害全面爆發。”
石越雖然知道潘照臨說的是實話,但是卻覺得過于冷血,實在無法就這樣接受。他略有些激動的說道:“我會試着說服皇上的。”不過,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憑什麽要相信他對明年災害的預言,并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調整?王安石與中書諸相、樞相、三司、以及整個朝廷,誰又會相信他的預言?
潘照臨臉上又露出那種微微諷刺的笑容,他有意無意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
司馬夢求也平靜的說道:“秘閣,學生也反對您阻止方田均稅法。”
陳良卻是急了,道:“爲何?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潘照臨冷笑道:“既然救與不救,結果一樣,就應當用這種結果爲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這樣才能避免以後少死人,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種婦人之仁,不要也罷。如果公子所說屬實,那麽到時候新黨肯定和舊黨互相攻讦,王安石會面臨巨大的壓力,而公子正好利用這次機會,收取士林與民間的聲望。我們應當想一個全面的救災措施,在流民到達京師,造成驚駭之後,送呈皇上。”
“不錯,雖然全面救災實際上不可能。但是如果秘閣呈上的措拖能夠成功緩解一兩路的災情,再加上盡力解決開封府的災情與流民,那麽秘閣的政治聲望将達到一個新的高峰。王韶在西北打多少勝仗,都比不過秘閣的力挽狂瀾。”司馬夢求平靜的補充道。
陳良似乎有點不認識的看着這兩個人,“放任北方百姓于不顧,解決一兩路加上開封府的情況,這就是你們所謂的仁慈?!”
“子柔,事有經權。”司馬夢求看了陳良一眼,解釋道:“救整個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勞。但是提出一兩路的解決方案,隻要我們盡早準備的話,卻還是有可能的。而最要緊的是,開封府不能不救,救了開封府,才能讓皇上和百官看到秘閣的能力,才能讓開封府的士林與百姓們更加支持秘閣。何況以我們現在的能力,能夠解決一兩路的問題,已經是盡力了。”司馬夢求的說辭,比起潘照臨來,要好聽得多,但是其本質卻一般無二。
心裏極度不以爲然,可是卻無法說過司馬夢求和潘照臨的陳良,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來,冷冷的說道:“我不需要利用災民的生命換取什麽政治聲望。我們可以想一兩個解決一兩路災情的好辦法,同時我也會試着向皇帝提出建議,争取說服皇上能夠及早做好準備。另外從現在起到秋收,隔兩個月送封信給韓琦,提醒他早做準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