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貴知過,是因人之不能知過。
——《論語正義》
1
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成功結束後不久,石越成爲禮部試考官之一的任命終于正式下達,忙碌的日子再次開始了,田烈武雖然是唐康與侍劍的教練,經常出入石越賜邸,也很難見到他幾面。讓他吃驚的是司馬夢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門客——軍器監案讓他越來越覺得糊塗,直到他最終決定不去想這件事情。但除此之外,唐康與侍劍都聰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沒有大官家的架子,這一切,讓田烈武感到很舒服。
而且在石府還有一個好處,石府的書很多,無論是潘照臨,還是司馬夢求,或者陳良,都很願意借書給他看。田烈武粗識文字,他并不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歡讀兵書。石越是直秘閣,宮廷藏書他多能見到,而白水潭學院又正在進行一個圖書館工程,潘照臨便經常去白水潭借書,這個習慣很快又傳給了司馬夢求與陳良。當時大宋因爲大興武學,正在編撰一套兵書集做爲武學的教科書,叫做《武經七書》,雖然尚未成書刊印,但是七部兵書卻是早已存在的,田烈武一日見司馬夢求借來,他輾轉借到,自此愛不釋卷,這種書是管制書籍,坊間是買不到的,田烈武也不敢私自給别人觀看,竟是用了極大的毅力,一頁一頁的抄錄。若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潘照臨或司馬夢求閑暇,還會給他講解一二。可惜的是,另一部更加有名的《武經總要》,他卻看不到,這部書是大宋軍事百科全書,不是當官的,絕對不可能讀到,當然潘照臨和司馬夢求自是特例。
不過對于田烈武來說,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爲有一次石越還告訴他:明年六月的武舉,如果他願意參加,石越願意找個大官一起保薦他——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象的,大宋的武舉,需要兩個高官保薦才能有參加考試的資格,如田烈武這樣的人,以前哪裏敢奢望?就是爲了武舉,田烈武也決定要努力讀兵書,這是考試項目之一。
這日的下午,田烈武帶着唐康在院子裏練了一會箭術,忽見石越回府來——他鐵青着臉穿過院子,走回書房,不久就聽到書房裏傳出瓷器砸壞的聲音——田烈武的聽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公子,何事如此?”潘照臨也從未見過石越如此生氣過。
“呂惠卿太過分了,這次我斷不會善罷幹休!”石越恨恨的說道。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陳良都是滿頭霧水。
侍劍小心的端過一杯茶,石越從離開禮部上馬車開始,就沒有好臉色,還有一個同樣臉色難看的,是參知政事馮京。
石越接過來,喝了一口茶,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氣,方說道:“成績已經出來,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這次進士、明經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來按議定,拟定的進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貢生佘中,而另兩人雖然不是院貢生,但有一個也是白水潭的學生。此外進士出身的白水潭學院學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貢生三十人,同進士出身白水潭學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貢生十二人,另外明經科還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次一共考中進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經科二十一人,占了總人數的六分之一有餘。”
潘照臨幾人顧視一眼,“這可是大喜事。”
“确是喜事,但是,誰也料不到,呂惠卿、常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在拆封之後,更改省試名次!”石越一掌擊在案上,怒聲說道。
衆人都是一驚,陳良愕然道:“這怎麽可能?本朝百年以來,未聞有此等事。”
潘照臨卻是沉吟道:“既然呂惠卿、常秩敢行此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理由。”
“理由?理由便是犯忌諱!”石越怒道:“按理說,雜犯舉人[62]若要黜落,也應當在揭名之前。呂惠卿、常秩卻強辭奪理,道雜犯舉人便是殿試,亦要黜落。佘中本來是定爲省元第一,呂惠卿、常秩黃口白牙硬是從中找毛病,子虛烏有說其中有文字犯忌,引喻失當,降至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進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來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此外,更有二十餘人竟遭黜落!”
潘照臨頓時愣住了。
石越越說越是生氣,寒聲道:“揭名之後竟然還能調動名次,那糊名又有何用?犯忌觸諱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會碰到,誰也難免,何況如佘中等三十餘人,根本不曾觸犯曆代皇帝名諱!隻不過寫了一些同音字而已。我和馮參政已經封了原來的判詞與名次。明日我們各自拜表向皇上陳說,彈劾呂惠卿、常秩。”
潘照臨卻是很冷靜,說道:“公子,若真有犯忌,考官黜落,呂惠卿也不是沒有依據。”
司馬夢求卻道:“但無論如何,此事秘閣斷無坐視不管之理。禦前官司打得赢打不赢,秘閣都要打。擺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學生,皇上自有分辨。”
石越苦笑道:“呂惠卿豈會落下如此把柄?白水潭的學生固然占多數,不過他同時也動了其他二十多個考生,以掩人耳目。偏偏這是朝廷機密,一點也不能外洩,否則他呂惠卿難免千夫所指。”
潘照臨皺眉道:“如此,這份彈章可就難寫了。”
石越恨恨說道:“也沒什麽難寫的,所有被調動學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學生的卷子,取代他們的卷子,我一一記了下來。我讨不回這個公道,妄爲白水潭的山長!”他這次對呂惠卿可說是恨得咬牙切齒,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步步進入仕途,本是大勢所趨,而其逐漸積累而産生的影響,必然慢慢浮現。但這是白水潭學院建校後的第一次大比,就面臨這樣的黑手,石越豈能善罷幹休?
“潛光兄、純父、子柔,準備一下,共同議定一份奏章出來。寫完之後,我要拜訪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何說法!”石越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2
石越坐着标有自己官職的馬車來到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是董太師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親王貴戚,各府邸大門之外,都高挑着大紅的燈籠,倒似一排排的路燈,把董太師巷照得燈火通明。
石越在相府門外四五米處下了馬車,便有丞相府看門的門子過來詢問:“這位官人可是來拜會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點頭,抽出一張名帖,遞給門子,說道:“下官直秘閣、中書檢正官、同知貢舉石越有事拜見大丞相,煩勞通告。”
門子聽了這一串官職,他知道石越的名頭,倒也不敢怠慢,說聲:“請石秘閣稍等。”連忙跑了進去通報。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時,一身綠袍的王雱便迎了出來,挽着手把石越請進府中。
王雱暗暗奇怪石越怎會在晚上來拜訪他父親,看着這個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裏不太是滋味,他覺得自己因爲是宰相之子,所以升遷受制約,到現在都沒有機會從事實際政務,一直做皇帝的侍講、在經義局修撰、在《新義報》做編輯,對于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來說,有時候他真是很羨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機會的話,一定能比石越做得更好!王雱打心裏就是這麽認爲的。不過自從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葷八素之後,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悶氣,“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這裏,王雱不由斜着眼睛看了石越一眼,隻見石越臉上挂着一絲不變的微笑——就這麽看來,不知情的人會以爲這兩個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虛僞!”王雱在心裏罵了一聲,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同樣的虛僞。
王安石已經在客廳等候多時了,他也不知道石越爲什麽會這麽晚來拜會他,因爲石越實在很少來相府,此時前來,必有要事。他還不知道呂惠卿和常秩在禮部搞的名堂。
石越進來後,向王安石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氣,當下也不客套,開門見山的說道:“丞相,下官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麽晚來打攪,是爲着省試的事情,非得來和丞相分說不可,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過明日彈劾的奏章,下官卻是一定要上的。”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幾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因道:“子明稍安勿躁,禮部試究竟發生了何事?”
石越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然後說道:“眷錄的卷子上的判詞,全部由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爲何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後就變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淺’?若是雜犯,爲何有些便黜落,而有些卻隻是降低名次?到底糊名眷錄有用無用?國家掄才大典,是否兒戲?”
當時宋代進士科判詞,分爲五等,其中第一等爲“學識優長,詞理精純”,第二等爲“文理周率”,這頭二等便是進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這是進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淺”,這算是“同進士出身”。考官在試卷之上,寫的判詞,便是這些,然後再在此基礎上議定名次。
王安石聽石越說完,就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雖然石越并沒有提受害者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但是其中玄機,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呂惠卿、常秩等人借機來阻止白水潭學院在政治上進一步擴大影響,而這無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處。
的确如此,對于石越來說,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協,但在白水潭學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會讓他緊張。白水潭學院就是他用來撬動地球的支點,他利用白水潭學院來影響大宋的士大夫階層,影響汴京的市民階層,讓自己的理念緩慢而堅定的浸透人心;不僅如此,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三年一度的進入仕途之後,在北宋的政府當中,石越就等于擁有了獨立于新黨與舊黨之外的力量,這些學生的絕大部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和自己年輕時代的偶像爲敵——哪怕爲了證明他們的正确,證明他們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優秀的教育,他們也需要一個正确的石越——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中大多數人站在石越這一邊。更不用說還有個人所受教育的影響、師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對于這一點,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呂惠卿,都看得相當清楚——惟有皇帝不相信,趙顼在經曆過宣德門叩阙、《汴京新聞》批評石越之後,壓根就不再相信白水潭學院會是所謂的“石黨”。不過,王安石也并不贊成用卑劣的手段來阻止這一切,在他看來,雖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并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這些學生思維活躍,比起保守的大臣們,更容易支持新法。何況對于用錯誤的手法來推行正确的主張,王安石比起他的長子王雱來,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據子明所言,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數相當的多,名次前後調動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以此來看,至少吉甫等人并非以權謀私,否則斷無必要如此驚天動地的動手腳,揭名後大舉變動名次,實犯忌諱,吉甫等人不會不知。”王安石不緊不慢的說道,輕易的揭掉了呂惠卿等人動機不純的帽子。
石越心裏一緊,他馬上明白了這中間的關鍵——王安石這麽說,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開指出呂惠卿等人在針對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如果他這麽說了,呂惠卿有沒有這個想法還沒有定下來,他自己心中有一個“白水潭系”的事,就已經不打自招的坐實了。那麽皇帝對于被石越親口證實存在的“白水潭系”會有什麽樣的态度,禦史們會借機做什麽樣的文章,都會很難預料,情況立即就會複雜起來。
呂惠卿敢于這麽大動手腳,也是看出了這一點!雖然呂惠卿也不會說“白水潭系”——一說就證明他們在黨同伐異,但他們同樣也料死石越開不了這個口!
如同電閃雷鳴一般,石越的大腦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呂惠卿果然厲害!”石越一邊在心裏暗罵,一邊不動聲色的回答着王安石:“丞相,此事的要點不在于呂吉甫有何動機。他有何動機,下官實在不宜妄加揣測。但是在揭名之後如此大規模的調動考生名次,完全不合規矩。國家掄才大典的公正性,也會因此受到質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于千萬士子,也失信于天下百姓。下官在拙作《三代之治》、《論語正義》、《曆史政治得失》中,都曾提出過‘程序正義’之說,此事便是在公然破壞程序正義!”
王安石卻不置可否,隻是笑道:“子明不必激動。此事本相明日自會詢問,他們若無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們亂來。”
石越正色說道:“丞相,下官此來,是把情況告知丞相,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于明日,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彈劾呂惠卿、常秩的。是非曲直,今上聖明,自有明斷。”
一直在旁邊旁聽的王雱聽見石越語帶威脅,忍不住冷笑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來此,又是爲何?”這件事情,他完全是事不關己,呂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并不關心,和石越鬥個兩敗俱傷,新法路上,正好少了兩個麻煩。
石越卻不理他話中的譏諷,義正辭嚴的說道:“下官來拜會丞相,本來是想知道丞相對此有何章程。按例中書門下有權幹預此事,丞相如果願意主持公道,我們就不必先煩擾聖躬,臣子們做事,是要爲皇上分憂,而不是把麻煩全部推給皇上。”
他其實和馮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時如果打禦前官司,先不管輸赢,這麽大的事情,必有一方要引咎辭職。皇帝正倚重新黨,單是呂惠卿等人還好,但萬一王安石突然插進來要扛起所有責任,皇帝最後多半還會和以前一樣偏向王安石,那他和馮京就騎虎難下了。這種禦前官司,很多時候并不是誰對誰就赢,而是皇帝更需要誰誰就赢。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張商英出外,若論是非曲直,就連趙顼也明白張商英是對的,但是結果張商英輸。原因很簡單,比起一個監察禦史,皇帝更需要樞密使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