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比喻可謂十分生動貼切,石越不由贊許的點了點頭,贊道:“仲麟說得極好。”
司馬夢求也是豁然明白,抱拳說道:“學生受教了。”
一直認真旁聽着的陳良亦是眼睛一亮,補充道:“如果在準備工具的同時,行有餘力,還可造一架馬車,這樣在搬開巨石之後,便可以加快上路,把時間補回來。”
石越笑道:“正是如此。”又對司馬夢求說道:“冗官冗兵冗費,這的确是國朝的痼疾,但倉促間難以解決。所以,不妨先多做些有益于國的事情,待到時機成熟,再去動它們不遲。隻要能耐下心來,靜待時機,必有成功之時。當今天子聖明,英傑之士,正是大有爲之時。”
司馬夢求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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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的話題既然說得差不多了,衆人也就慢慢放開。司馬夢求喜歡說些他遊曆各地時所見的風俗習慣、地方民情、官吏賢愚之類,和潘照臨倒是頗有共同話題。而吳從龍等人顯然去過的地方不多,吳從龍對秦漢晉唐以來的官制禮儀非常熟悉,常能引經據典,說上一番,不過他爲人方正拘禮,和範翔恰好性情相反。範翔思維靈活,什麽事情都是一點就通,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市井百姓,各種趣聞秩事,他信口拈來,倒如同自己家後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陳良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錢糧諸般庶政,實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衆人交談頗爲相得,而吳從龍和範翔又是刻意巴結,賣弄學問,席間氣氛活躍,笑聲不斷,直到天色漸暗,這才發現時間流逝之快。石越與宋人交遊,見過的名士才子,不知凡幾,但當時讀書人,無不書生氣甚重,談得幾句話,往往就是往琴棋詩畫引,其中高材之士,也不過談談曆史上的典故經文,以證其博,石越心裏對這些實在有一種厭煩之心,因此他平時倒更喜歡和沈歸田這樣的小吏說話。今日碰上司馬夢求幾人,說的當時當世之事,便是說曆史得失,品評也是适可而止,絕不肯誇張虛飾,石越本就有招緻之意,此時更覺不舍,便吩咐侍劍,讓人點起蠟燭,挂上“氣死風”,做徹夜之談。
衆人從上午至晚上,邊喝邊談,本來各有醉意,石越又說到給侍劍和唐康找了個箭術教練,稱君子當文武全材方爲上乘。範翔乘着酒意,指着司馬夢求笑道:“石秘閣,若論文武全材,司馬純父可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作賦。其箭法之精妙,非開封府一個捕頭可比。”
司馬夢求笑道:“仲麟不要胡言亂語。”
潘照臨卻似笑非笑的說道:“純父何必過謙,仲麟豈是亂說話之人?”
範翔也一本正經地說道:“潘先生說得是,我範仲麟什麽時候會亂說話?純父兄何必謙虛,幹脆表演一下,也給秘閣看看你的本領。”
衆人哄然稱是,侍劍少年心性,更是想看熱鬧,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潘照臨卻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色,道:“純父兄表演兩手,我們以此下酒,豈不也是雅事一樁?”
司馬夢求早就看出來潘照臨實是石越身邊的謀主,對自己的态度相當微妙。他其實早就對石越頗爲欽服,而石越言語中也已微露招緻之意,心想幹脆就一展生平所學,也好給石越一個好印象,同時讓潘照臨知道他司馬夢求的本事。當下并不回答,隻是遲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對于所謂武功,心裏本來就很好奇,畢竟他是看着武俠小說長大的。加之大家都在興頭上,便也笑道:“純父何不就露一手給大家開開眼界?”
司馬夢求見石越發話,站起身來,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侍劍見他答應,頓時喜笑顔開,連忙說道:“公子,我去取弓箭刀劍來給司馬公子。”
石越心中一動,叫過侍劍,在他耳邊輕聲吩咐了幾句,侍劍似乎吃了一驚,略一遲疑方才答應着,去拿諸般兵器。
不多時,侍劍便帶着一個家丁取了弓箭和一個大盒子過來。
石越先接過弓箭,雙手交到司馬夢求手中。這是一張犀角弓,石越提舉胄案虞部之時,胄案經常會造些好兵器出來送給王公貴人,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結他,自然忘不了給他留一份。他也并不拒絕,隻是按價付錢,以免授人以柄。這些兵器放在家裏,他也沒什麽用處,一直是當擺設用。
司馬夢求接過此弓,不由贊了一聲:“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會是壞箭,金箭筒内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馬夢求也不說話,走出亭來,就在曲橋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隻聽弓弦響過,池塘那邊的三枝柳條,應聲而落,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勢并不稍減,一直釘到花園的圍牆之上。衆人一齊起身,憑欄而立,齊聲喝彩,侍劍更是興奮得小臉通紅。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手中卻不停留,接連二十箭發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圍牆上,竟是釘出一個隸書“石”字來。這手箭法,連潘照臨也望而失色。
石越擊掌笑道:“司馬純父,果然神技。”
司馬夢求拱手謙道:“雕蟲小技,讓秘閣見笑了。”說着就要把弓還給石越。
石越擺了擺手,卻不去接,“所謂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這張弓放到我這裏,白白蒙塵,不如就送給純父,明天我再讓人去在箭上刻上純父的名字,純父不要推辭才好。”
司馬夢求心裏也很喜歡這張弓,而且他也是豪爽之人,當下恭身笑道:“如此學生愧領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劍身邊,接過他手中的檀木盒,遞到司馬夢求前面,笑道:“這裏有件東西,還要請純父鑒賞。”
衆人見石越如此慎重地取出一樣東西,知道必非凡物,不由一道圍了上來。司馬夢求卻抽空偷偷瞄了潘照臨一眼,見他眼睛眯成一條縫,嘴角微露笑容,顯是早知道裏面是什麽東西了。當下接過這個三尺長半尺寬的檀木盒,右手輕輕一扣,把蓋子打開。
衆人一齊把頭湊過去,隻見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把古劍,劍鞘和劍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簡單的花紋,在劍鞘之上,刻有隸書詩句:“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宋人文章獨推韓愈,司馬夢求等人自然知道這是韓愈的名句,用來形容朋友之間的赤誠相待。石越這時候拿出這麽一把劍來,背後深意,不言可知。
司馬夢求拿起劍來,隻覺觸手生寒,便知這确是一把寶劍。他把盒子交給一個家丁,右手握劍,左手抓鞘,刷的一聲,将劍拔出半截,便見寒光四溢。他觀摩良久,自問見識并不淺薄,卻不知道此劍之名。因問道:“學生孤陋寡聞,竟不知此劍來曆。”
潘照臨笑道:“這柄寶劍,是有人高價從杭州購得,送與公子。蘇子瞻、公子與在下,皆是不識。劍上并無題款,唯鞘上有韓文公詩一句而已。”
範翔伸着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個儒生,自然也不能識其來曆,不過他生性機敏,眼珠一轉,高聲笑道:“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複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這柄劍雖由昆吾之鐵煉成,卻必是零落飄淪已久,竟至于沒沒無名,要待秘閣方能識它,可見也是機緣巧合。此劍之前輾轉于俗人之手,自然無名,然寶劍入英雄手,日後必當顯名于世。學生以爲不如就由秘閣給此劍起個名字,也好别讓它埋沒了。”
他一番話語帶雙關,以寶劍暗喻司馬夢求,還輕輕拍了石越的馬屁一下,便連潘照臨也暗贊他的機敏。石越雖然不喜歡别人拍馬屁,但是如範翔這般恰到好處,隻怕是聖人再世亦不能拒,何況石越一凡人,因笑道:“仲麟道這寶劍蒙塵已久,隻怕也是事實,否則以蘇子瞻那般高才,豈能有不識出處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詩句,我就從這詩來名之,稱這柄劍爲‘昆吾劍’,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說了出來,除非是吳安國,别人又怎麽會說不好?自然是哄然稱贊。
石越見衆人都說不錯,又笑道:“仲麟方才說寶劍入英雄手,方能顯名于世。此話深得我心,在坐并無習武之人,文武全材,當數純父,我便将這昆吾劍贈予純父,料純父定不會讓它埋沒。”
他這話一說出來,除了潘照臨,衆人都是吃了一驚。這柄寶劍,雖然無名,卻必是名貴之物,竟然就此相贈。不過衆人都是聰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司馬夢求輕撫昆吾劍,慨然說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學生定然不負秘閣之望,絕不讓此劍蒙羞。”
說罷拔劍出鞘,白衣晃動,劍光閃閃,竟是在曲橋之上舞起劍來。隻見他出劍之時,有如雷霆之怒,收劍之時,卻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滾滾翻動,看得衆人都癡了。舞得興起處,突然将寶劍擲上雲宵,高達數十丈,而司馬夢求手執劍鞘,準确的把電閃一樣的寶劍接入鞘中。
潘照臨看着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欄歌道:“昔聞班家子,筆硯忽然投。一朝撫長劍,萬裏入荒陬……”
這本是唐人的一首長詩中的幾句,潘照臨心有所感,此時唱來,慷慨豪邁之意,動人心魄,衆人對這首詩都不陌生,此時亦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緒,一齊跟着拍子,慨然歌道:“……豈不服艱險,隻思清國雠。山川去何歲,霜露幾逢秋。玉塞已遐廓,鐵關方阻修……”
當讀完“卒使功名建,長封萬裏侯”之時,便是連似懂非懂的侍劍,也心情澎湃不已。衆人都在想象着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劍,此時雖然默默無名,但日後建功立業,雖有艱難險阻,而必定終于能顯名當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後,司馬夢求與陳良一起進入石越的幕府,而吳從龍與範翔,日後亦成爲“石黨”的中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