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卻并不和他虛辭委蛇,直言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們這些人,整日裏穿的是绫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廟堂之上,坐談議論,百姓之疾苦,誰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縣知縣,真能深入民間者,亦寥寥可數,而敢于據實上報者,更是難有。《汴京新聞》号稱能反映民間疾苦,可實則亦不過限于開封一府罷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縱有良吏執行,各地風俗人情不一,守令爲求考功升遷,無不諱病忌醫,這是人之常情,而最後吃虧的,是百姓與國家。我雖有親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執行情況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脫不開身。司馬公子是有心之人,還望能夠直言無忌。”
他這一番話說得衆人無不動容。司馬夢求起身行了一禮,正色說道:“石秘閣如此見識,實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學生便鬥膽放肆直言,有不是之處,還請秘閣見諒。”
石越伸手說道:“但說無妨。”
司馬夢求也不作态,娓娓說道:“自熙甯二年,皇帝召王相公入朝主持變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謂變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輸法、農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細法,不計其數。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議極大,秘閣改良之後,又多出三法:青苗改良法、錢莊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時間,相繼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議未休,一法又出,本來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變樣,更易招緻反對。但平心而論,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對一片,但學生這幾年往來南北,終于發現其中之奧妙。原來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對得厲害,南方人卻不甚反對。”
石越和潘照臨聽到這話,不由愕然,三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石越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卻不明白爲什麽南方人反對不厲害,而北方人反對得厲害。便問道:“這又是爲何?”
司馬夢求解釋道:“因爲南方與北方,風俗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實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隻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61],百姓反而覺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窮苦,本來就出不起免役錢,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戶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戶與四、五等戶、單丁戶、女戶,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錢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這便形同對窮人增稅,使貧者更貧,雪上加霜,而國庫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窮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說是爲荒年災年備災的,實際上年年征收,幾乎變成常賦,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還好,北方百姓則實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戶、客戶,及四、五等戶尤多,故此天下沸騰。新法實施以來,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願意種桑養牛,因爲家裏有桑樹、有牛,就被視爲富戶,免役錢就要多出,一歲所得,反不如稅錢多。但在北方而論,比貧困之家反對更強烈的,是一等戶和官戶,很多官戶,本來免役,現在同樣要交免役錢,自然不願意;而一等戶反對,則是因爲他們出錢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糾葛,自然頗惑人心,真要說爲貧困百姓籲請的,倒不見得有幾個。否則也不必全盤攻擊免役法,隻需改良助役法便可。如果平心而論,對于南方人而言,則免役法就算沒什麽好處,但至少也不是什麽壞法,而對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減少四、五等戶和客戶的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麽它縱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聽到此言,想到自己之前在心裏一直單純的認爲免役法擾民,甚至想過要聯合舊黨狙擊此法,心裏不由一陣慚愧。司馬夢求這一番話,讓他想起蘇轼本來反對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後就慢慢沒有聽到他反對的聲音了,而韓琦在河北,則對免役法恨之入骨,其中原由,他終于算是完全明白。不由長歎道:“非純父,他人不能爲我言此。”
而潘照臨聽到這裏,見司馬夢求如此通達上下情弊,也有點自歎不如。
司馬夢求又繼續說道:“又如保甲、保馬二法,推行皆在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對此二法聞所未聞,更無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當之處,百姓頗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農田水利法。”
這話說出來,衆人皆是大吃一驚。陳良等人以前也未曾聽他說過這些,忍不住問道:“這怎麽可能?”——農田水利法可是新法中公認的善法。
“怎麽不可能?地方官吏爲了邀功,亂開溝渠,胡修亂造,虛報數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錢,雖然利息甚低,卻始終是要還的。何況江浙兩淮,要修水利,就應當統一規劃,才能見其利。各縣亂修一氣,又有何用處?”
陳良等人聞言,盡皆默然。石越點了點頭,說道:“這些情弊,朝廷卻是已經知道了,已打算派使者去江淮督修水利。”
卻聽司馬夢求又說道:“至于秘閣所改良青苗法,雖然是善法,情弊減少許多,但也并非全無弊端。一則若非大縣,一縣隻有一座錢莊,而錢莊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戶豪室,斷無這許多本金。而富戶豪室也有不良之人,甯可錢莊開不成,自己方好偷偷放高利貸。要抑制這種情況,一要靠地方守吏能幹,能打擊高利貸,讓縣中富戶聯合出資辦錢莊;二要由外地請來大商大販興辦錢莊,讓本地的富戶無利可圖。故此,秘閣之法,在富裕之州縣往往施行得好,在窮困之州縣,卻全看地方官的能力。畢竟,僅僅靠着青苗錢收息那一點微利,如何能打動富商去外地辦錢莊?何況越是窮的地方,借錢出去風險越高。此外,對于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民,錢莊往往并不願意借錢給他們,官府亦不能強迫錢莊借錢出去。而合作社的推廣,也隻能說是差強人意,于是,最窮的人,依然還隻能去借高利貸。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攤上一個好的地方官,則可稱良法,若是地方官平庸,那麽隻能說聊勝于無,隻不過是不擾民罷了。”
石越默然良久,才說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隻怕更加複雜。”
不料司馬夢求卻笑道:“那卻未必。”
“爲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窮。”
“北方雖窮,但北方也有有利之處。一是北方人情淳樸,欠錢不還之事要少,借貸風險便小得多;一是青苗錢利息低,北方三等戶以下,都願意借,甚至客戶也願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錢莊所得利潤反比南方高;一是因爲錢莊收息多少,始終是考核地方官政績的重要一條,地方守吏往往都會很主動的把富戶召集起來合夥開錢莊。而地方官爲了從錢莊中多收息當成自己的政績,又會鼓勵這些錢莊借錢給商人謀利,從中抽取稅金當做青苗稅錢交納。這是李代桃僵之法,卻意外促進了北方商業的發展。所以,北方實際上并不比南方執行困難。錢莊自開辦以來,借錢給商人做本經商謀利,不分南北,各處都有,甚至已漸成錢莊之主業。這當然也是有利有弊,有利處是錢莊利潤變大,商人願意開辦,有利于青苗法之推廣;其弊則是錢莊本金有限,借給商人後,反而沒有錢借出做青苗錢——這種事情也是屢見不鮮了,而地方官員爲了自己的政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錢莊更是隻要有利可圖便可,如此下去,青苗法不免名存實亡,生産需要資金的農民最終還是不得不去借高利貸……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靜,玄機便在于此。”
“那麽……純父可有何良策,存其利,除其弊?”石越雖然覺得資本追求最大利潤根本是正常現象,但是他也覺得青苗法積極的一面如果斷送,也未必是什麽好事。讓太多農民破産,而社會工業化程度又無法容耐這麽多勞動力,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引發社會的動亂,從這個意義上講,石越還是希望青苗法能夠切切實實解決農民的一些問題。但是讓民間資本有效的流入農業生産當中,這個難題也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
司馬夢求搖了搖頭,苦笑道:“學生不過是眼高手低,又能有何良策可言?越是窮縣越是需要青苗錢,結果卻是越是窮縣錢莊越是不願意借出青苗錢。人情如此,如之奈何?雖說也不是不能解決,但卻要靠地方官吏的良心與能力。或者,可在錢莊法增加一條,農民滿足貸款條件而錢莊不放貸者,可以向官府申訴求助?……不過依學生來看,這些都是小節,實則王相公變法的路子,整個就走錯了,這完全是一個死連環。王相公變法便真能成功,财政歲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決大宋的問題。”
他這話實在是驚世駭俗之論。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對王安石變法全盤否定。
石越忍不住問道:“純父何出此言,介甫之新法有不合人情而難以成功處不假,但若是能夠成功的話,豈得謂無益?”
司馬夢求卻是不以爲然,慨然道:“大宋之弊,在于冗官冗兵。要解決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寬養民力,不能寬養民力,就不能厚培國本,不能厚培國本,就不足以顯耀武功。王相公變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功?”
這個道理,石越和潘照臨,甚至蘇轼、範純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但石越卻是不置可否,說道:“若說冗官冗兵,王相公亦非不曾着意,似不能謂其見不及此,更不足以言背道而弛。”
“王相公的确也在裁撤禁軍,然而西北軍費所需,數以億萬計,此處裁撤省得一二,彼處所增軍費卻十倍不止,又有何用?而冗官之多,四年以來,更是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間,推恩者不過數十人,治平間增至三百人,而如今則更增至四、五百人矣。官員們一個個求田問舍,爲子孫謀,誰來謀國?又如王相公立置将法,每将下面各有部隊将、訓練官一、二十人,諸州又自有總管、钤轄、都監、監押,設官重複,平增冗官又是數以百計;爲推行新法,諸路增置提舉官凡四十餘人,各自開府設衙,費用又增。又,國初供奉三班不過三百人,天禧間也不過四千二百多,現在則有一萬一千多。景德年間大夫之官不過三十九人,如今達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間不過一百六十五人,現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于彼時。承議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議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勢,有增無減。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項賞賜,曾無止盡。王相公隻管理财,想方設法替朝廷開利源,但冗官越來越多,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财,所得亦不足以償所出,終不過是白辛苦一場……”
司馬夢求把這些數字一一說來,如數家珍,顯是平時非常留心。吳從龍等人不知道端詳,倒也罷了,石越和潘照臨卻聽來驚心。宋代一個官員能享受什麽樣的待遇,石越是親身體會的。俸銀之外,還有春衣、绫、綿、冬絹,還有粟,還有随身仆人的衣糧,還有薪、炭、鹽、紙,還有所謂的“增給”、“贍家錢”、“馬錢”、“茶酒廚料”……名目繁多,連石越自己都記不過來。每逢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後、太後、皇後生日,更是各有恩賜。國家從百姓那裏聚斂來的錢财,就這麽被所謂的“百官”們分走了很大一部分。當然不能說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過錯,但是王安石變法完全沒有抑制冗官的增長,卻也是事實。
司馬夢求又說道:“本朝苛稅,七倍于唐,百姓之苦,誰人知之?天下之财輸于京師,而地方不能自留錢财用于建設。朝廷養兵養官之費,占歲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談什麽寬養民力,談什麽厚培國本?如今國家之事,亂無頭緒,便即倉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極。”
聽到這裏,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馬夢求的大概思路,此人雖然算是才華出衆,對國事有着深刻的見解,但同樣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的見識,依然是以範仲淹的見解爲基礎的。
石越和潘照臨對望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有些事情,不是司馬夢求想的那麽簡單的。除冗官,冗官是那麽好除的嗎?王安石未必是見不及此,反倒很可能是範仲淹的失敗給了他深刻的教訓,他不願意一個人挑戰整個官僚階層罷了。冗官也好,冗兵也好,歸根到底,核心問題是冗費。這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王安石選擇的解決思路是增加收入,隻要國庫的錢足夠多,那麽開支再多也不是問題。而司馬夢求則認爲,不解決開支的問題,再怎麽樣增加收入,也趕不上開支的增加……石越不認爲王安石的策略能夠成功,因爲曆史已經證明過一次了,但是,他卻也承認,王安石的策略,的确能夠避開許多的阻力。隻是,話又說回來,真是想要解決宋朝的問題,三冗的頑疾,遲早都得面對!
隻不過,王安石甚至還沒能走到真正正面面對這個頑疾的那一步,便已經折戟。所以,雖然石越遲早也避不開這個問題,但他現在還不用太着急。
他笑着結束了這個話題,委婉的說道:“純父所言,的确一針見血。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很多事情,雖然按理要那麽做,可是真正實行起來,很多時候,卻需要多走一點彎路才能達到最後的目的。”
司馬夢求本來還有不少的話想說,石越的話卻讓他怔了一下。他細細的咀嚼着這句話,不由覺得石越的話意味深長。
一旁的範翔突然插道:“秘閣的意思,學生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着看了他一眼。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面前有巨石擋道,倉促間不能踢開。這時候花點時間去準備工具,召集人手,一起來搬開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蠻幹,要有用得多。”範翔打了一個比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