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烈武自己很喜歡射箭,他一向認爲射箭之要,在于心念專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這時看這些學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滿,手指拉弓處與弓弦形成一個銳角;有些拉開不過一半,便是射到靶心,隻怕亦不過是強弩之末。至于能夠心念專一者,他卻是一個也沒有看見,當時不由輕輕搖了搖頭。隻見裁判令旗一揮,大喝一聲“射”,有七支箭離弦而去,直接釘在靶上——頓時整個射箭場鴉雀無聲!田烈武更是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因爲十個人的比賽,隻有七支箭射了出去,還有三張弓,竟然給拉崩了,一個射手被弓打在臉上,鮮血直流!如此戲劇性的變故,讓第一次主持這樣比賽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處理。
一個穿着絲袍的年輕人從田烈武身後快步走了過去,撿起地下殘弓看了半晌,上面分明刻着一行隸書“軍器監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長歎一口氣,對裁判說道:“計算前面七人的成績,這三人換弓重新比試,第一名進入複賽即可。”本來每組隻許第一名進入,這一組因爲這次偶然的變故,不得不讓兩個人進入複賽。
田烈武聽到那個裁判用尊敬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道:“是,石山長。”這才知道眼前這個人,竟然是名動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一眼,正巧石越擡起頭,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連忙低頭。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邊,微笑問道:“這位兄台請了。”
田烈武沒想到石越會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驚,好在他是經常見官的,忙作了一揖,說道:“見過石秘閣。”
石越點頭答了一禮,笑道:“不用拘禮。剛才我見你在搖頭,你可是能從他們挽弓中看出來這些弓要壞了嗎?”
田烈武這才知道石越來了好久,自己的舉動都被他看見了,隻是卻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他臉色微紅,答道:“回石秘閣話,小的方才搖頭,是覺得這些官人射箭不得其要,并非能看出這些弓是壞的。”
“原來如此。”石越對于射箭是超級外行,此時碰上行家,不由饒有興趣的問道:“卻要請教,不知他們射箭如何不得要領?”
田烈武見石越如此平易近人,不由膽子更大了幾分,朗聲道:“射術之要,不在身形與手法,而在心念要專一,我見這些官人雖然姿式正确,但是總是嫌不夠投入,所以覺得其箭法稱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聽他說得有點道理,不由好奇的問道:“你的箭術如何?”
田烈武朗聲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一石五鬥之弓,五十步之内,百發百中。”石越吃了一驚,宋代弓弩每石的鬥力約九十二宋斤半,約相當于現代的一百一十七斤,一石五鬥便是約一百七十六斤,稱得上是臂力驚人了,後世嶽飛、韓世忠是名将,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這個人,絕不是什麽著名人物,在自己面前自稱“小人”,更顯見地位卑微。他到宋代已近三年,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他還真是一個都沒有看到過,段子介會武功,但是好是壞石越并不清楚。那些禦前帶器械侍衛的功夫,石越也沒有親眼見識過,不知端詳。這時聽田烈武自稱能拉一石五鬥之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笑道:“馬上兩組比試完畢,會有一段空暇時間,可否試射給我看看?”
田烈武并不傻,象石越這樣的高官,便是知開封府陳繹,也要給幾分面子。那是平素他想巴結都巴結不來的,雖然他心裏并沒有想過要刻意巴結權貴,但是機會到了面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動心?當下連忙點頭答應。
一炷香的功夫,接下來兩組射手便比試完了,這些人眼見前車之鑒,一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這些“劣弓”給傷了,拉起弓也不敢盡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大皺眉頭,潘照臨走到石越旁邊,更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待裁判宣布了獲勝的名單,石越叫過裁判,打了聲招呼,便讓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邊圍觀的人聽說有人要在石秘閣面前表演箭術,無不好奇,還有幾個好勝的,一時技庠,便向裁判說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試。連侍劍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對石越說道:“公子,讓我也去試試吧?”
石越教過侍劍寫字讀書,也教他騎過馬,潘照臨有時候閑着無聊,也會教他下棋、丹青之類,倒從來沒有見他射過箭,因此不由有點奇怪:“你會射箭?”
侍劍望了潘照臨一眼,點點頭。石越見他這樣子,知道也是潘照臨所教,不免好笑,說道:“那你去吧。”侍劍和他雖然不是形影不離,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是呆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會箭術,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石越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自然也不會阻攔。說起來同是少年,侍劍跟在石越身邊,表面上看來穩重細緻,實際上内心卻是好玩好動,好奇心特别強;而唐康卻正好相反,表面上看來活潑大方,也經常和朋友出去遊玩,談吐風趣,可是内心卻是相當的持重穩健,心思缜密,和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一樣。
侍劍見石越答允,便上前挑了一張弓,他臂力不夠,隻能挽到一半,可是準頭卻好,扣箭射出,直中紅心。衆人見他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準頭,不由喝了一聲彩。石越也微露贊賞之意。
田烈武等人見侍劍射出,練武之人,哪能自甘人後,所謂“武無第二”,争強好勝之心,對于武人來說,概莫能免。田烈武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紅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賣弄,連珠價的抽出來三支箭,也不間歇,連續發出,箭箭皆在靶心,頓時彩聲一片。
另外幾個人都是上京參加省試的士子,平時自負文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聞天下的石子明面前賣弄賣弄,不想碰上田烈武這樣的神射手,雖然他們敢上來,自然五十步内能命中紅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樣連珠發箭,卻是功力不夠。而僅僅是射中紅心,又有什麽好自誇的,連那個小書僮也能射中紅心呢。
石越見他們垂頭喪氣,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這些士子在想什麽,當下各自溫言勉慰幾句,方對田烈武說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裏頗是得意,見石越問詢,卻也不敢失了禮數,恭身答道:“回石秘閣話,小的叫田烈武,是開封府的捕頭。”
石越笑道:“原來是陳大尹的人,這就好辦了。我想請你來替我教兩個孩子箭術,不知田捕頭意下如何?”
“這……”田烈武不由有點遲疑,雖然是難得的好機會,但是他最想的,還是有機會去前線殺敵,并非做高官的護宅教頭。
石越見他遲疑,以爲他擔心的是開封府的差事,便笑道:“開封府的捕頭你繼續做,陳大尹那裏我會打招呼,每日抽空過來教教孩子就是,他們也不能全天跟着你學箭。每個月我給你三貫錢補貼家用,可好?”
每月三貫錢絕不算少,最要緊的是巴結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沒錢,田烈武也會做,當下再不遲疑,立即答應。
5
離開射箭場後,潘照臨忽然低聲問道:“公子,聖上旨意下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基本上已經定了。常秩、呂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欽點馮京、陳繹。”石越淡淡的回答道。
“兩個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陳繹無論哪方面都不足以和馮京相抗。”潘照臨皺眉揣摸趙顼如此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變法之心,一直沒有動搖過。因此開科取士,無非還是要爲新法簡撥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決不可能讓王安石一人專權,我和馮京插進去,爲的就是此事。别的十多個考官,可全是新黨幹将。”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潘照臨對此十分關心。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學院出去的學生,都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幫結派,自然而然就會形成白水潭系。做爲學院創始人的石越,進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這就難說了。長卿前一陣子做過統計,白水潭學院取得貢生資格,能參加禮部試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禮部在白水潭組織考試,院試前五十名可以參加禮部試,稱爲院貢生,加起來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于有多少能中,誰也不知道。”趙顼算是很給石越面子,但爲了以示公允,天下書院都因此得益,嵩陽、橫渠、應天等規模在三百人以上的書院,皆恩賜五名院貢生名額,由各路學官組織考試。這項措施極大的促進了各地私辦學院的發展——其實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參加州郡試的學生,都必須在州郡學校入學三年才能獲得資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反對。反倒是這種恩賜院貢名額的作法,後來逐漸發展,在二十多年後,終于變成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試考生,皆出自各大學院的畢業生,不過那個時候,無論是王安石還是趙顼,都已作古。
“今年省試取中名額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國參加考試的士子高達一萬多人,考上的一躍龍門,自然身價百倍,但是沒有考上的卻永遠是大多數。這些人隻能等待三年後的機會,年複一年,可多數人到底是一輩子都考不中進士,白白蹉跎一生。”潘照臨忍不住感歎道。
“這便是有如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了。考進士做官,也幾乎是讀書人眼中惟一的正途。世人觀念如此,又能如之奈何?白水潭明年的畢業生,除去中進士的,進入兵器研究院的,繼續讀初等研究院的,被各個學院聘去當老師的,進報社、印書社的,長卿和程颢先生進行了估算,還有一百多人沒什麽着落可言。第一屆的學生人數不多,還好辦。第二屆學生畢業,問題就會更明顯。”石越面對這個古代的人才閑置問題,也傷透了腦筋。
這些人并不存在失業的問題,一般回家後可以當少爺,最不濟的,也可以耕讀傳家,繼續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機會——但是在石越看來,宋朝受教育的人口并不多,在工業與商業部門,其實需要相當多的受過教育的人才,特别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頭腦靈活,又有算術格物功底,做瑣事亦能勝任——便是普通書院的學生,接受過教育的也比沒接受過教育的要強得多——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些學生,即便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畢業的,有着極其強烈的行業優越感與行業歧視。他們甯可回家一邊種田一邊讀書,也不願意爲工爲商,更不用說做商人的下屬。
提倡“士農工商”平等嗎?口号是喊了,但是當時雖然沒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說法[60],卻已經有了這樣的觀念。石越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對于當時的讀書人來說,就可能是奇恥大辱。
一方面是人才缺乏,一方面卻是人才得不到利用,石越自問不是什麽神仙,他也不是那種一呼百應的鼓動家,面對這種問題,他隻能束手無策。等着他們慢慢覺悟,或者有一天,當全國的讀書人突然達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時,讀書人就不會覺得進入工商業是一種自貶身份的行爲了。在現在這個時刻,也隻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覺不自覺的去經商或者從事工業。
潘照臨是屬于對科舉嚴重缺少興趣的人物,但他同樣不會了解石越的煩惱,工商業要什麽讀書人?頂多識幾個字,會算術記數就行了。聰明如潘照臨也無法理解石越的擔憂。隻有這種時刻,石越才能體會到和風車作戰的無奈。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談論這些新奇的思想,并且理解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數——王安石可以算一個,可卻是石越最大的政敵;桑充國算一個,可是自從報道軍器監案事件之後,二人雖然依然親熱,卻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兩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還一個歐陽發,石越隻見過幾次,那個年輕人真是相當的出色,可惜現在遠在家鄉居喪——石越知道因爲這個年輕男子的離開,曾讓桑充國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歡去桑充國辦的義學裏去,有時候還會即興給小孩子講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後來他才意識到,也許真正的改變,還得從那些小孩子們開始,白水潭的學生們,離他的理想雖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說起來,還差得遠……
“公子,你看……”潘照臨打斷了石越的感懷。
石越擡起頭,這才發現自己和潘照臨已經走進了體育館的擊劍館了,此時正在進行劍術組的預賽,比賽用劍是特制的無刃劍,一般倒不會出現傷亡。但是潘照臨顯然不是讓石越看正在比賽的兩個學生,而是在旁邊觀戰的幾個人。
那正是前幾天在會仙樓見到的司馬夢求等人。
曹友聞等不及這次盛會,早就前往錢塘,現在和司馬夢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吳從龍字子雲、範翔字仲麟、陳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着白色絲袍,站在一邊觀賞比賽,時不時指指點點。這四人站在一起,司馬夢求卓然不群,給人一種濁世佳公子的感覺;吳從龍年紀稍大,讀書時也稍嫌用功,眼鏡略有近視,而爲人端正,倒像極了白水潭程頤的學生;範翔年紀最輕,長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陽書院的學生,骨子中自有一股書卷氣;陳良也有三十多歲,他和吳從龍一樣,大兒子都有十歲了,自然頗多穩重,不過許是因爲絕望功名的緣故,神态中多了一點落拓之氣。
石越雖然不認識這幾個人,但是對于司馬夢求卻頗留意。氣質與這個男子相類的人,石越也見過,眼高于頂的王雱——不過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态;晏殊之子晏幾道——富貴書生氣略重了些;還有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可惜身體也不太好,而且也沒有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滄桑感。眼前這個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過很多地方,經曆過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過去叙話,卻見一個穿着綠袍的武官帶着一個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禮,道:“石秘閣,下官有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