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理之一:每個時代都會有不被發現的才學之士。
——佚名氏《論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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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文彥博的去職是在意料之中,而且文彥博和石越關系并不好,但是他的罷相無疑給所有新黨的反對者們兔死狐悲的傷感。連潘照臨也不免感歎朝廷中少了一個制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但也有高興的人,權知開封府陳繹就是其中之一,少了文彥博,朝中就沒有人會追究軍器監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讓報紙們把注意力全部轉移了,他迎來了難得的平靜日子。于是便連小捕頭田烈武也因爲陳大尹不再關心軍器監案而變得輕松起來。
老是幻想着去西北建功立業的田烈武這幾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會仙樓的酒樓聽報博士讀報,以了解前線是不是又有了什麽新的消息。當然,對家裏老頭子的解釋是“也順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況”。
三份報紙中,《西京評論》文绉绉的,田烈武聽不太懂,就連報博士解說的時候也不一定說得清楚,而《新義報》很多話明顯是放屁——新法有那麽好嗎?田烈武深感懷疑,當然他不敢說出來,隻是心裏不信罷了。不過他還是很愛聽《新義報》,因爲他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樣,《新義報》是朝廷辦的,狀元爺主筆!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汴京新聞》,《汴京新聞》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還有“廣告”,報博士有時是連着廣告也一起讀出來的,會仙樓旁邊的“李家老字号”,就在《汴京新聞》上打了廣告,連着那些夥計都非常神氣,整日拿着報紙對客人誇耀:“我們這是報紙上登了的……”不過對于《汴京新聞》上的什麽“以民爲本,民爲貴君爲輕”之類的話,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個小捕頭,怎麽可能比趙官家要‘貴’?這不是胡扯嗎?”聽了好久以後,田烈武才想“明白”:這是因爲桑公子是個讀書人,又是個大好人,他這是幫老百姓說話。
這日約了呂大順和往常一樣踏進會仙樓,田烈武忽然感覺不太對勁——會仙樓客人比平日多了許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讀書人。田烈武暗暗納悶,一邊上樓一邊向呂大順問道:“大順,怎生多出許多人來?”
呂大順笑道:“瞧你糊塗的,省試就要開始了。各地貢生都來考試,連貢生帶書僮,得有多少人呀?再加上白水潭學院新年級開學,我們這邊還好點,你去白水潭看看,那才是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噔噔噔三步兩步擠到樓上,找了個位置坐好,要了一盤豆角,一盤小炒獐子肉,一壺老酒,和呂大順一邊對飲一邊聽報博士讀報。這報搏士讀的報紙,卻是《汴京新聞》,他先讀了一段關于禮部試的報道——《汴京新聞》是三大報中最靈活的一份報紙,桑充國特意組織了人手去采訪禮部官員,還有以前參加過科舉的成功人士,介紹經驗,提醒考生注意事項,專門做了個“省試專題”。相比之下《新義報》就死闆得多,連三位狀元主筆的優勢都不會利用,讓桑充國等人很不理解。那些考試的注意事項和經驗,很受參加省試的貢生們歡迎,讓《汴京新聞》的銷量一路攀升。但是對于田烈武來說,卻未免有點索然無味。
好不容易把這些東西全部讀完,報搏士清了清嗓子,撿出一段新聞,搖頭晃腦的讀道:“本報最新消息,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定于九月十日在新建體育場開幕,爲期十五日……比賽項目分馬術、劍術、格鬥、射箭、蹴鞠、毽子……單人團體共三十六項,第一名可得金質獎牌與缗錢三十貫之獎勵……以上雲雲。”
這段新聞立即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呂大順喝了一口酒,高聲問道:“報博士,這比賽是怎麽個比法?報紙可有說及?”
報博士朝這邊做了個揖,笑道:“這位官人,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報紙上說歡迎參觀……”
呂大順不以爲然的說道:“讀書公子踢踢毽子,玩玩蹴鞠也就罷了,怎麽會去比劍術、格鬥呀?”他這句話立即引起很多人的共鳴,連不少讀書人也在交頭接耳,議論着白水潭搞的這個什麽“技藝大賽”是不是有辱斯文。
卻聽酒樓西邊有一個年青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列位不曾讀書麽?孔聖人也會劍術的。大丈夫出則将,入則相,須當文武全才。國朝讀書之人久不習劍術技擊,桑山長的見識,在下很是佩服,屆時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沒有幾個人知道那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擡頭打量此人,隻見他二十二三歲,劍眉星目,臉色略顯蒼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襲白色棉布長袍,雖然顯得很舊,卻洗得幹幹淨淨,腰間系着一條黑色布帶,紮了一個漂亮的結,腰帶上插着一根綠色的竹箫,雖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子弟,但是整個人神采飛揚,顧盼生輝,氣質清雅得緊。
這個年青人見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這邊點頭一笑,田烈武也不禁點頭微笑緻意。又聽他說道:“白水潭學院乃是天下學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中,還要投入白水潭學院讀書呢。諸位存有此想者,亦不在少數吧?”
當下很多人轟然稱是。除了一些老書生,指望着連試三科不中,朝廷恩賜同出身的之外,隻怕十個有九個想到白水潭就近讀書。
田烈武見這個書生氣度不凡,心中頓生結交之意,但是自己終究隻是一個小捕頭,粗人一個,和讀書人結交,未免有點高攀的感覺,因此心中遲疑,卻見一個身穿白色絲袍的書僮走到那個年青人面前,行了一禮,問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不知可否賞光?”
那個年輕人怔了一下,問道:“不知賢主人是?”他見這個書僮就能穿絲袍,其主人非富即貴,自己是個窮書生,父親早死,由寡母辛苦帶大,自然不會是故交舊識。
書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間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裏面,公子見了便知。”
當時讀書人入京考試,無不想結交名流以擡高聲譽,大部分都是欲求一個引路人而不可得,有這種機會送上門來,這個年輕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動。當下拱手道:“如此有勞帶路。”
田烈武自幼習武,聽力勝過常人,這一番對答雖然遠了一點,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目送着書僮把那個書生帶入東邊的一間雅座,不禁好奇心起:那個書僮的主人是誰?這麽神秘。正在想着要怎麽樣去偷聽一下,忽然呂大順捅了他一下:“田頭,你看……”
田烈武忙循聲望去,原來竟是那日在小酒鋪插話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今天他一襲白色絲袍,更見飄逸,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四個黑袍儒服的人,兩個年紀稍輕,約二十四五歲,兩個年輕略大,約三十四五歲。這一行五人走到東邊,尋了一張桌子坐下。那個年輕人經過田烈武身邊時,嘴角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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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仙樓東邊的某個雅座之内,一身便服的石越向侍劍引進來的年輕人拱手說道:“适才見公子氣度不凡,大爲心折,故冒昧相邀,還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個年輕人已然想到這裏面的人物必定非富即貴,但是走了進來,還是吃了一驚。雅座内一共七人,除去三個站立侍侯的書僮,餘下四人中,竟有三個佩着金魚袋!另有一個布衣,雖然神情憨怠,但是一雙眸子精光内斂,亦可見其絕非凡品。這時石越自報名号,隻有那個布衣跟着站起,另外兩個端坐不動,雖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貴由此可見。而以石越之身分,亦已是萬千人所仰慕。石越石子明,桑充國桑長卿,是大宋年輕人眼中的雙璧,尤其是石越,在年輕人眼中,完全與一串褒義詞連在一起。現在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如此平易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年輕人不由一陣激動,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這才長揖答道:“在下高郵舉子秦觀,草字少遊,見過石秘閣。”
石越吃了一驚,“這人就是秦觀?寫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秦少遊?”心中的曆史記憶飛快的閃過腦海,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此時肯定還沒有拜到蘇轼門下,石越依稀記得他是元豐年間的進士,眼下才是熙甯五年,離元豐年間最少也有五六年時間,他這麽年輕就考上舉子了?曆史上的秦觀,給石越的印象,不過是一個詞人騷客,但是剛剛卻明明聽到他談吐不凡……難道此人不是那個秦觀?石越并不知道秦少遊年輕時的喜好與抱負,心中不由浮上一絲疑惑,一面笑道:“原來是秦公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馮當世大參,這位是鄭州牧劉希道使君[59],這位是潘照臨潘潛光先生。”
原來這卻是石越和馮京在此爲劉庠接風洗塵,劉庠雖然被貶,但他于當今皇帝有擁立之功,鄧绾一倒台,石越和馮京就爲他求情,終于讓他改任權知鄭州軍州事。目下王安石如日中天,劉庠也不願意聲張,低調繞道回汴京一趟,打算悄悄見幾個故舊就要赴鄭州任上。
秦觀連忙一一見禮,他知道馮京是大宋少有的幾個三元及第的人物之一,又是參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舊黨碩果僅存的旗幟……也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對于考前能見到此人,秦觀不由大感幸運。所謂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狀元,三場考試,場場第一。
石越等他們答禮完畢,便請秦觀坐了,問道:“秦公子一向做何學問?”
秦觀見石越相問,忙斂容答道:“學生所習,無非六經,亦讀《論語》、《孟子》,此外石秘閣的《三代之治》、《論語正義》、《七書》亦略有涉獵。”雖然秦觀年歲隻比石越小幾歲,但是當時坊間流傳四句口号:“通達六經王介甫,天下文章蘇子瞻,若謂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後有子明。”這口号雖然對石越頗有擡高,但在大宋士人的心中,石越的地位尚在王安石與蘇轼之上,卻是不争的事實。面對這樣的“大人物”,秦觀自然得執晚輩之禮。
石越點點頭,笑道:“秦公子年歲尚輕,能盡通六經,亦很了不起。”
秦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忙道:“絕不敢謂盡通六經,學生資質平庸,僅于《詩經》略有所得。”
劉庠性格刻薄,否則也不至于當年面辱鄧绾,他見秦觀拘謹,忍不住在旁邊笑道:“那亦不錯,唐人謂三十老明經,秦公子雖然二十多歲僅能通一經,卻還不算太老。秦公子若考明經科,能通《詩經》,足矣。”
秦觀聽他取笑,不亢不卑的答道:“回劉使君,目下省試進士亦要考五經,不考詩賦,明經一科亦已取消,學生已無機會做老明經,不過學生生性愚鈍,也比不得使君當年‘少進士’的風采。”
劉庠雖然少有文名,八歲能詩,但中進士卻比較晚,當年因爲嶽父遺奏補将作監主薄,入仕之後才參加進士考試,雖然終于進士及第,但的确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觀二十三四歲才通一經,讀書不夠用功,差一點點就變成“老明經”了,秦觀便以牙還牙,罵他中進士太晚。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秦觀這裏說他是“少進士”,是語帶譏諷。
這等話在坐的誰聽不出來,馮京皺了皺眉,心裏暗道秦觀輕佻;石越雖然早知秦觀必有書生狷介之性,但也有點擔心劉庠生氣;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觀和劉庠,擺明了看熱鬧。
不料劉庠卻并不生氣,隻是嘿然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齒,隻怕自己未必不做‘少進士’。”
秦觀淡然一笑,道:“能不能中進士,那自有命數。學生今科不中,便當往白水潭讀三年書,三年後卷土重來亦未可知。”他這時少年意氣,自然說話間揮斥方遒,總覺世間一切事皆是容易。
馮京心裏雖不以爲然,但他既不喜歡秦觀的性子,便自矜身份,不去搭話。石越和劉庠卻喜歡他這份少年銳氣。劉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學得三年,出來亦不失爲一真書生,養好這份書生之氣,将來便不能爲能臣,也是個好禦史。”
石越本來和劉庠并不是太熟,不過出于政治上的考慮,他要爲劉庠說好話,以博得舊黨的好感,這時聽他對秦觀的鼓勵,不由大起好感。
秦觀也有幾分感動,起身長揖一禮,朗聲道:“多謝劉使君教誨,學生自當銘記。”
石越溫言笑道:“汴京居住太貴,秦公子何不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寫點文章給幾份報紙投稿,一可揚名,二有稿酬,或者在義學兼份教職,亦可養活自己,男兒大丈夫,不怕出身貧賤,就怕沒有志向……”
他的話雖然瑣碎了點,卻是說得誠懇,秦觀更加感動。他此番來京,的确盤纏不多,都是同窗接濟,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說這些話,顯見石越的關心。他卻不知石越心中本有意讓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欽點的考官之一,他不得不避這個嫌——禦史台蔡确蔡司憲,正在虎視眈眈盯着他。
衆人又說了些寒暖冷熱,石越等人便開始談古論今,劉庠頗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談甚歡,而潘照臨之廣博機敏,馮京之典訓雅正,秦觀之清新機智,碰在一起便是經常引起衆人歡快的笑聲,除了石越外,衆人對秦觀詩才敏捷,都非常的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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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這間雅座的屏風之外,白袍書生和四個黑袍儒生圍成一桌,一齊舉杯痛飲。
“允叔,你真的決意去高麗?”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黑袍人問道。
那個叫允叔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經說好了,我們曹家本來就是商人,我對經書沒什麽興趣,詩辭歌賦更加不願意讀。在功名上多半是無望了,不如做個富家翁也罷。”
“總是可惜了,以你的聰明,今年雖然沒有考上貢生,但三年後卻肯定有希望的。”那個黑袍人遺憾的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