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衆大臣都退下後,趙顼打量了張商英一眼,這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長得甚是俊逸,星目如點,炯炯有神。趙顼不由生出幾分好感,說道:“張卿,章惇很是稱贊卿的學問。”
“不敢,那是章察訪[55]謬贊。”張商英謙虛道。
“章子厚豈是喜歡說别人好話的人?”趙顼笑道,“張卿對于朝廷行新法是什麽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緩緩行之,則有利于國,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則有害于國。”張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說道。
“哦。”趙顼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那麽對于《汴京新聞》,卿又有什麽看法?”
張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爲《汴京新聞》,于國是有益的。”
“何以見得?”
“臣聽說《汴京新聞》的主事者,是桑充國、程颢、歐陽發,這三個人,桑充國先是得罪了鄧绾,這次連石越、沈括、孫固都一起得罪,由此可見此人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程颢、歐陽發,久負盛名,世人都稱爲君子。這樣的人主事,《汴京新聞》就不至于對國家有害。何況報紙一物,一則可以啓發民智,教化百姓;二則可以讓貪官污吏懼怕,不能欺上瞞下;三則似臣這等外地來京之人,隻要買幾期報紙一讀,就知道京師最近情況如何,甚是方便,由此可知,朝廷大臣若每天讀讀報紙,必不至于與下情相隔。因此臣以爲《汴京新聞》于國有益。”
趙顼點了點頭,對王安石笑道:“丞相,這個張商英見識不錯。不過說到桑充國,不過是今之郦生,其爲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見皇帝竟然用到“郦生賣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驚。不過他和桑充國,說起來還有過節,王安石畢竟不是聖人,自是沒有意願刻意爲桑充國說好話。
趙顼又繼續說道:“不過郦生賣友,卻也有利于劉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從公義來講,朕還得說他是對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沒有結黨,所有謠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見人心啊。”
王安石也隻好說道:“石越行事,是很謹慎的,亂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亂來。”
張商英在旁邊卻不敢插口,隻好老老實實聽着。
趙顼看了他一眼,笑道:“張卿有才識,敢說話,就去禦史台做監察禦史裏行吧。”監察禦史裏行,雖然官職不高,卻很受人尊敬,聽到這個任命,張商英也是意外之喜,連忙叩頭謝恩。
11
桑充國并不知道皇帝在接見張商英的時候說他是“賣友”,但是他此時也在受到相同的指責。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學院找到他後,一把将他拉到房子裏,門一栓上,就大罵他沒有義氣。“長卿,你忘記了我們當年的抱負了嗎?我們不是說好要幫助子明,一起實現他描繪的理想世界的嗎?你這是爲了什麽?爲了出名嗎?你坐牢那會,我們遠在外地,子明在皇上面前是怎麽保你的,你不知道嗎?你怎麽能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誅心,桑充國心裏一陣揪心的疼痛。
他直視唐棣,倔強的咬着嘴唇,朗聲說道:“我什麽也沒有忘記!我這樣做,正是爲了實現子明描繪的理想世界!”
“是嗎?爲了實現我們的理想,你在子明最困難的時候,用焦點版報道一篇毫無實據的醜聞?來損害他的名聲?”唐棣冷笑道。
“報紙的理念,就應當是公正與中立。這也是子明所主張的。”
“什麽公正與中立?沒有證據的說人家壞話,就是公正與中立?”
桑充國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經相差得太遠,這些在白水潭來說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變得無法解釋。他盡量平靜的說道:“毅夫,你讀過《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學刊》嗎?公正與中立的報紙,是子明經常提到的。我們這樣做,是爲了尊重我們的理想。”
“是嗎?”唐棣冷笑道,“長卿,就你讀過書。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名動天下的桑公子。你的名氣,的确可以和子明當年相提并論了。我不懂你那些偉論,《三代之治》我讀過,沒有讀出你的那句話來。我隻知道,子明能夠帶我們實現一個偉大的理想,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他。”
“就是幫助他?做石子明的奴才嗎?”桑充國微微動氣,冷笑道:“毅夫,你明不明白,我們要實現的,是子明所提到的理想,我們要尊重的,是那個理想以及相關的理念,而不是石子明本人。”
“這有什麽區别嗎?”唐棣冷冷的說道。過了一會,他似乎恍然大悟,指着桑充國,尖銳的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爲實現那個理想,就必須跟着子明,幫助子明。而你以爲,别人也可以帶我們實現那個理想。原來你想做那個人,是不是?”
“你竟然這樣想我?毅夫。你以爲我是那樣的人嗎?”桑充國氣得渾身發抖。
“我本來以爲你不是那樣的人,但是我發現,人是會變的!”唐棣冷笑數聲,打開門揚長而去。
幾縷陽光照進屋中,桑充國咬緊嘴唇,幾道血絲順着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兒敲開桑充國書房的門,桑充國已經好久沒有時間回家了,臉色非常蒼白。
“梓兒,有事嗎?”
“毅夫表哥回京了,剛剛來家裏,見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兒端了一碗參湯,輕輕放到桑充國面前,欲言又止。
桑充國立時明白她想要說什麽了,他憐愛的看了妹妹一眼,說道:“妹子,你也在怪我,是嗎?”
桑梓兒垂下頭,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們誰對誰錯,我隻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
桑充國輕輕摸了摸梓兒的秀發,歎惜道:“妹子,哥哥知道你肯定很爲難。不過哥哥也有哥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氣,爹說要停止幫你辦義學,不讓印書坊印你的報紙,是石大哥勸阻的。石大哥說哥哥沒有做錯什麽,石大哥還說哥哥很有風骨,他說,他還會親自去白水潭演講,讓學生們都明白你的苦衷。”桑梓兒抿着嘴,帶着幾分驕傲的說道。
“是嗎?子明他真的不介意嗎?”桑充國愕然道,他一直不敢去面對石越。
桑梓兒擡頭望了桑充國一眼,桑充國連忙把頭偏開,他不想讓妹妹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
隻聽桑梓兒輕聲說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覺他心裏有幾分勉強,不過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是對的,所以雖然不高興,但是還是幫着哥哥說話。哥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嗎?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難的。”
桑充國聽到梓兒這話裏,竟是對石越情意深種,心裏不由一驚。“妹子,我不會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麽會怪他呢?”桑充國溫言答道。
“妹子,你是不是喜歡子明?”遲疑了好一會,桑充國終于問了出來。
桑梓兒根本沒有想到桑充國會問這個問題,呆了一下,臉立即紅到脖子根了。她站了起來,低着頭說道:“哥哥,我出去陪娘一會,你等一下也過來給娘請安呀。”說完也不等桑充國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12
熙甯五年七月份的軍器監事件,并沒有讓人得出滿意的結果。火藥配方離奇失蹤,開封府束手無策,雖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湧動,各個政治勢力重新開始審視面前的棋局,但若從表面上看來,則似乎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完全是爲了等待呂惠卿在閏七月到來的時候可以順利的入主軍器監。
但是就在呂惠卿抵京之前數天,發生了一件可以在曆史上大書一筆的事情,但在當時卻沒有幾個人知道。
白水潭學院一個叫趙岩的學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後裝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中攪拌,最後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幹後把炭取來碾壓成粉,然後曬幹。再用牛皮膠溶液與酒精混合,噴灑在藥粉上,滾成顆粒,成功的試制出最佳配方的黑火藥粒子。使火藥生産、保存、運輸過程的危險性大大降低。
報告遞交上去的當天,就被石越鎖進了檔案最深的那一層裏面。趙岩受到表彰,但是這件事卻被下達禁口令。
“趙岩,你這個成績是天材般的成績,我爲我們白水潭學院有你這樣學生而驕傲……但是,這個成績将作爲機密被保存起來,你可以繼續進行這方面的研究與試驗,沈歸田會給你提供協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洩露你的研究内容與成績。”石越一臉嚴肅的叮囑。
“石山長,您放心。”趙岩處于極度的興奮之中,絲毫沒有問爲什麽。
“今後你的研究進程,可以向沈歸田報告,他會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換了誰來主事,這個章程不能亂。這件事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山長。”沈括的去職,讓兵研院的人心裏都非常不平,可以說凡是進兵研院的學生,都是對石越非常崇拜,對沈括相當尊敬的人。他們雖然不願意參預政治,可是《汴京新聞》還是會讀的。
趙岩不知道,同樣的要求,通過不同的人的口中,傳給了兵研院白水潭系的所有研究組的核心人物。不過他出色的成績,讓他有了與衆不同的待遇——石越親口向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二人伫立在兵器研究院外面的山坡上,這是一個明媚清新的早晨,細小的雲片在淺藍明淨的天空中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晶瑩的露珠一滴一滴的撒在草莖和樹葉上,遠遠望見白水潭的水面,靜靜地在太陽下閃耀着。這是一個如此美麗的世界,石越望着沉浸在這一片美景中的趙岩,這個年輕的學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帶給這個世界的,将是什麽樣的改變!但石越其實同樣也不知道,自己帶給這個世界的改變,究竟有多大!
他不知道,一個璀璨的星系,已經在空中漸漸升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