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他其實隻是心裏有點不舒服,說到很怨恨桑充國,那是談不上的,這件事從理智上來說,桑充國也不見得錯了,隻是沒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讓他心裏總是覺得有根刺。他知道潘照臨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提出辦一份報紙,隻是想有一個自己可以控制的輿論平台罷了——但這也沒有必要解釋,有時候做爲一個首領,是沒有必要讓屬下知道自己真實想法的,潘照臨讓他處處防着桑唐兩家,在他看來,雖然未必不對,但是讓自己控制的各種力量保持一個平衡,才是他首先應當考慮的。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一個不信任自己屬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親自過問,但是如果因此讓自己的某一個屬下勢力過大,他也不會願意看見。
想到這些,石越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潘照臨一眼,說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托潛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歸田調到兵器研究院去,軍器監從這件事看來,人員相當複雜,沈歸田到兵器研究院去會有比較有用。另外,我會抽空去白水潭學院做一次講演。”
潘照臨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石越站起身來,喊道:“侍劍,備馬。”
9
沈括的情緒相當低落,石越走進沈府的客廳時,發現一張桌子上還放着一份《汴京新聞》,報紙的一角有被狠狠捏過的痕迹,皺巴巴的。
“多謝你來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後,勉強笑了笑,情緒依然低沉。
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喪。”
沈括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張報紙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子明,多謝你看重我。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無話可說。方才孫和父來過了,他想請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準,就此緻仕也罷了。我也想去延州軍前效力,離開這是非之地。”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斂容道:“存中兄,是我連累了你。”
沈括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要這麽說,子明,你前途無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幫你做一番事業,反而牽累于你,心裏已是過意不去。”
石越歎了口氣,“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終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暫時犧身白水潭,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本來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這報道一出來,我無顔面對我的學生。”
“你又沒做錯什麽!”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說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現兄台才華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師,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點意外,“我還能幫你什麽嗎?子明。”
石越用力的點了點頭,“不僅是幫我,也是你幫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諸多項目,都需要存中兄來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讓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隻要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績,那麽皇上必然會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師,一切的陰謀與流言,慢慢也會煙消雲散。畢竟所有的事情,都是查無實據的。”
沈括本是名利中人,石越所說的确有理,他也不由不動心。但是轉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對學生的懷疑,還有和桑充國見面時的尴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罵,什麽樣的想法都立即煙消雲散了。他遲疑的說道:“子明,隻怕我不能幫你。”
石越知道他在顧忌什麽,畢竟有些時候,面子問題比什麽都重要。他誠摯的說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顧忌什麽。這樣,我在白水潭給你建一間專門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幫助你。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什麽時候你願意上課,就去上課,短時間内,你可以專心做你的學問與研究。再給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導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諸位與你共事這麽久,他們是深知這件事的内幕的。”
沈括開始有點動搖,石越又繼續說道:“到時候若有所成績,亦是爲國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獎,今日之事,自然一筆勾銷。這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沈括望着石越誠懇的眼睛,不由有幾分感動,道:“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爲知己者死,愚兄豈敢再推辭。隻是不瞞你說,你所說的研究院的鋼鐵高爐、平爐煉法試驗過數十次了,從焦碳到鼓風機的改進,都一步步積累着,雖然什麽時候成功還很難說,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進,火藥顆粒化的試驗,還有你說的硝化甘油,火槍這些設想,沒有我,那些學生們一樣有能力試驗,他們需要的是時間和經驗,不斷的試驗,總結經驗,就會成功。我能幫的忙實在有限。”
石越見他已經答應,心放了下來,笑道:“存中兄不必過謙,能有今日之成績,你功不可沒。這是别人抹殺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隻需做做指導就可以了,我想請你做另幾個課題的試驗。”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個沙漏上,隻見細沙從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則是表示時辰的刻度。他凝視良久,回頭望着一臉不解的沈括,笑着從袖子裏掏了一個東西來。
這是一個穿了一根繩子的圓球。
石越把繩子的一端拴在一個架子上,輕輕的撥動圓球,圓球開始做左右的擺動……
沈括迷惑地看着左右擺動的圓球,腦子裏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麽,卻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麽東西。
圓球漸漸停止擺動,靜止的垂了下來。
石越走了過去,再次輕輕撥了一下,圓球又開始左右擺動……
“存中兄,注意看這個圓球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石越輕輕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觀察着圓球的左右擺動,發現左右擺動的幅度和時間,幾乎是一樣的。
“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幾乎相等。”沈括喃喃說道。
“不錯,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樣。”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斷。
石越又從袖子裏抽出一張雪白的紙來,打開放到沈括面前,紙上面畫了一個擒縱器,這個沈括并不陌生,當時欽天監已經掌握了這種東西,并且用來制造天文鍾。擒縱器上是兩塊掣片連着一根主軸,主軸做九十度的彎轉,就是一根繩子吊着的擺捶了,繩子上方是擺線夾闆。這實際上是一張老式擺鍾的原理圖,石越家裏就曾有一架,他對這個東西很感興趣,因此記得相當的清楚。
在圖的上方,是一個刻度圖,以及擺鍾的外形圖。
沈括捧着圖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問道:“子明,這是什麽?”
“這是我設計的擺鍾原理圖。”石越淡淡的說道。
“擺鍾原理圖,你是說利用這個擺動的原理,來制造計時的儀器嗎?”沈括那天才般的悟性,正是石越如此看重他的原因。
“我以爲相當的可行,但是需要你制作儀器的經驗。”石越微笑點了點道,“你看這,單擺在短弧線上擺動比長弧線上更快,用這個擺線夾闆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當擺線擺動,被這個東西擋住,它就不再走弧線,而走擺線了……”
沈括看着這張圖紙,一邊聽石越解說,一邊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來這東西!”沈括捏着拳頭說道。被軍器監一案打擊的銳氣,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說道:“我不僅僅需要你造出來,以存中你制造天文儀器的經驗,有足夠的支持,制成這個擺鍾自然不成問題。但是我要你從白水潭學院格物院三年級的學生中,挑出優秀者來,共同制作這個擺鍾。要把時鍾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觀察與測量,你帶着這些學生,讓他們也學會實驗與觀察,學會記錄與制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學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負你所托。”
10
在石越在沈府做鍾擺試驗的同時,集英殿裏,文彥博和王安石幾乎是針鋒相對。
文彥博恨聲說道:“陛下,桑充國實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學生聚衆叩阙,無視皇法,現在竟然敢以下議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裏!臣以爲應當封了這種無上下尊卑之分的報館。”孫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見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這次文彥博把桑充國恨到了骨子裏。
王安石卻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桑充國不過公正的報道事情,雖然在私誼上,自然有不義之嫌,但是在公義上,卻也沒什麽不對。《皇宋出版敕令》既在,朝廷行事,還當依法而行。”
文彥博高聲争道:“介甫,難道凡事都要依法嗎?聖人有爲尊者諱、爲賢者諱、爲親者諱之說,難道聖人的教誨比不上那個所謂的法嗎?”
王安石冷笑道:“聖人之義,還有大義滅親呢。陛下,臣與桑充國并不認識,亦無交情,不過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輕立,既然立下,就要遵守。桑充國這次被文寬夫[54]指責,難道真是因爲桑充國議論了尊者嗎?之前《汴京新聞》議論的朝廷官員多的是,怎麽沒見伊叟有半句指摘呢?”
剛剛來到京師的張商英,站在一旁,見王安石說話如此不留情面,心裏也暗自感歎。他是因爲新黨骨幹章惇經撫地方,所過之處,不可一世,于是幾個地方官員把他給推了出來,一席話折服章惇,結果竟被章惇推薦給了皇帝,剛來面聖,就碰上這樣火爆的場景……
文彥博說不過王安石,便跪了下來,頓首說道:“陛下,臣的确沒什麽才學見識,一把老骨頭,不合時宜,就請陛下放臣外郡。”
趙顼皺眉道:“文公,現在西北用兵,樞府豈可無人。桑充國這是小事,不可逞意氣。你是國家重臣,豈可輕易棄朕而去?”
文彥博朗聲說道:“老臣留在朝中,也沒什麽用處,而且不合時宜。朝廷說變法、變法,可以不顧祖宗家法;朝廷說立法、立法,卻連聖人的教誨都可以不聽。上下失常,陰陽失度,這是禮崩樂壞之際。老臣不忍見此,陛下念着老臣忠心爲國,就請放臣外郡吧。”
趙顼見他這個樣子,也隻好溫言安慰道:“文公,樞府非卿不可,卿當勉爲其難。朝廷委卿之任,不可謂不重。卿欲請外,朕是不準的。這樣,今日就議到這裏,卿等都先告退吧,丞相和張商英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