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顼怒道:“朕不是懷疑他二人賣國!但即便不是他們做的事情,軍器監看管不嚴,賬目混亂,他們二人玩忽職守,罪責難逃。拟旨——沈括、孫固,罷守本官。蔡卿,火藥配方失蹤之事,你去找開封府陳繹,調集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确卻不領旨,而是頓首說道:“陛下,火藥配方失蹤,自當破案。若是流傳外國,必經關卡,當下令各地關卡嚴查,嚴防挾帶出關,同時派人盯緊在京的各國使者,如此方是上策。另外,臣身處霜台[50],職責所在,還要彈劾石越薦人不明,至有此失,陛下當論石越之罪。”
石越見蔡确當面彈劾自己,連忙跪下來,頓首謝罪:“臣薦人不當,請陛下降罪。但是臣敢擔保沈括無叛國之心,其人人才難得,還請陛下許其戴罪權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當責令兵器研究院加緊研制改善新火器。”
趙顼顧視石、蔡二人,沉吟良久,才冷冷的說道:“石越薦人不當,罰俸一年。沈括也别想去領什麽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沒有查清,讓他到白水潭教書。石卿你先兼領兵器研究院事,呂惠卿守喪期滿,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來,讓他判軍器監,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選到時候再議不遲。”
後來被稱爲“軍器監奇案”的事件,是熙甯年間一件值得關注的重大曆史事件,其帶來的一系列直接間接的後果,影響相當的深遠。但在當時而言,最讓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鬥争一直占據着主動,并且從未有過真正大挫折的石越,這一次卻遭遇了真正的慘敗。因爲石越曾任提舉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創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軍器監幾乎完全是置于石越影響之下的,除軍器監之外,欽天監與白水潭學院也有牽扯不斷的關系,欽天監的幾乎所有官員,都曾在白水潭學院兼過課,而且絕大部分和石越關系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數被視爲“石黨”的人物。而這一次沈括被徹底整垮,聖意要讓呂惠卿出任判軍器監事,顯而易見,以呂惠卿的能力,石越對軍器監的影響力會被減至最低。而欽天監雖然不至于如軍器監那麽慘,但是沈括的罷官,也足以構成一大打擊。隻不過欽天監在注重“事功”的時代,不如軍器監那麽引人注目罷了。
5
石府。
石越和潘照臨詳細說完事情的經過,潘照臨便立即斷定:“公子,這件事必是陰謀無疑。”
石越點了點頭,沉着臉說道:“肯定是陰謀,但是不知道是誰設下這個陰謀,差點把我也給算計進去了。當時若是一念之差,我現在就得回白水潭教書了。”
“公子可找沈括談過?”
“皇上處分一下,我就去了白水潭,讓人把他請了過去。整件事情,沈括說自己全然不知情。軍器監那邊,賬目略有不清、各種賬目混亂堆放是有的,畢竟這是一個新的機構,移交起來自然有一堆的麻煩;但是塗改大額賬目,而且還有幾筆大款項的卷宗不翼而飛,無論是他還是孫固都不會服氣。兩人都會寫謝罪表自辯。”
潘照臨冷笑道:“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其實賬目不清,是個引子。目的隻是爲了引起注意,找個借口去檢查震天雷火藥檔案。”
石越一怔,這一節他卻沒有想到。
“公子可以想想,賬目不清,無論沈括和孫固,都肯定會不服氣,上表自辯,隻需讓陛下查一下軍器監這兩個月從國庫支取了多少錢,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錢,這些事有司各有檔案,必有痕迹可尋。沈括和孫固便是貪渎,也不至于膽子大到這個份上,兩個月能成什麽事?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這個陰謀的殺手锏,還是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失蹤。這件東西一丢,無論沈括與孫固找什麽借口,都難辭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會聽他們的自辯,二人在這件事上,也無法辯解。丢了就是丢了,無論是怎麽丢的,身爲主官,都脫不了幹系。”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誰設的陰謀?查出此人,……!”
潘照臨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現的這種霸氣,正是他期待的。他悠悠說道:“當今朝廷,想與公子爲敵,而且有能力與公子爲敵,設下這麽大圈套的,又有幾人?”
石越聽了這話,“啊”的一聲,驚道:“王安石?!”然後立即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
“的确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從公子所說的情況來看,軍器監肯定有人參預了這個陰謀,至少那個曾守一,就絕對沒有本事單獨偷出震天雷火藥配方。而且要算計到公子,那麽蔡确也逃不了幹系。能做出這樣的大手筆——既能收買軍器監的人爲已用,又能影響到在朝中已然是舉足輕重的權管勾禦史台事蔡确,這樣的人,當朝除了王安石,隻有兩個人。”
石越想了想,搖頭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還有誰,而王安石斷做不出這種事來。他作僞要作得這麽好,可真是千古之奸了。”
潘照臨悠悠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還有個禦内,新黨還有個護法[51]。”
石越吃了一驚,“王雱和呂惠卿?”
“呂惠卿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則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劃這件事的人。”
曆史上王雱喜歡玩鬧陰謀與權術的印象無比清晰的浮上石越的腦海,隻是他怎麽也想不通爲什麽王雱要下這麽大的圈套來對付他,似乎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對于新法,就算是絆腳石,比起舊黨的頑固卻差遠了。難道爲了呂惠卿?可呂惠卿和王雱的關系并不好。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潘照臨歎了氣,說道:“計的确是好計,但是以王雱的聰明,如果存心想對付公子的話,我想一定還有後着。軍器監的事情,越是查不出真相來,就越是對他有利,這樣沈括和孫固就有洗不脫的罪名。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落了後手,也隻能以靜待動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設的陰謀,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斷不至于流傳出去的了。”
到這時節,石越也已看開了,他淡淡一笑,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君胡不知焉?”
潘照臨聞言一怔,立時哈哈大笑。
6
便在潘照臨擔心着“後着”的時候,《汴京新聞》編撰部裏,來了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王子韶,字聖美,太原人氏,是汴京有名的“十鑽”之一,外号“衙内鑽”,專門結交達官貴人子弟以求進,因爲他在太學讀過書,文字學的學問極好,所以桑充國等人,也聽說過他。但桑充國心裏對他卻非常的鄙夷,寒喧過後,便淡淡的問道:“王運判[52]來鄙報,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歐陽發因接到父親歐陽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鄉。觑見王子韶進來,也不由一怔,他也認識王子韶:做過監察禦史裏行,和程颢原是同僚,後來貶知上元縣,又做到湖南轉運判官,隻不知道這時候怎麽又出現在京師,并且來到《汴京新聞》。他擔心桑充國不知此人底細,連忙走了過去,與王子韶見禮。
他卻不知道王子韶這次來京師公幹,拜會王雱,順便就讨到一件好差使,隻需此事辦妥,司農寺就會調他去做提舉兩浙常平,給他一個大大的優差——不過對于王子韶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到時候有機會再次面聖,隻要在皇帝面前表現表現,不愁撈不到一個館職。與歐陽發見過禮,王子韶又打量桑充國一眼,笑道:“久聞桑長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時,就聽說《汴京新聞》之名,這次來京師,拜讀過貴報,對于貴報的風骨,很是景仰。”
桑充國客套道:“哪裏,王運判過獎了。”
王子韶滿臉堆笑,道:“桑公子不必過謙。我這次來,一來是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桑公子,另則,卻是一時手庠,寫了份報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桑充國與歐陽發都是一怔,《汴京新聞》創刊至今,寫文章的人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寫報道依靠的都是本身的十幾個“探事”,除此之外,隻有白水潭學院和國子監的學生中,偶爾會有幾人寫一寫。象王子韶這樣主動寫了報道送過來的人,還是第一個。
桑充國連忙說道:“豈敢,王運判進士出身,文章必是好的。”他還疑心王子韶送來的不過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卷書稿,交到桑充國手中。
桑充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當場就怔住了——漂亮的楷書毛筆字寫着幾個大字标題:《軍監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标題:“震天雷配方失竊,天子震怒;石秘閣薦人不當,罰俸一年”;署名則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一面觀察桑充國神色,一面笑道:“《汴京新聞》的風骨,素所景仰,不過這篇報道,隻怕牽涉太多,貴報發表也罷,不發表也罷,在下亦不敢勉強。”
歐陽發也看見了手稿上的标題,見桑充國一時失神,他處世經驗豐富許多,當即便回道:“王運判,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敕令》,新聞報道不可虛妄,本報一向要求新聞報道作者文責自負。王運判必須先在稿子上簽名,蓋上印章,證明此稿是王運判所寫,文責自負,我們才會考慮刊發。另外,本報編輯還要審查文章是否洩露朝廷機密,其中内容是否與《皇宋出版敕令》沖突等等,因此這篇報道發表不發表,不能立即決定。”
王子韶一怔,他并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規矩,當下笑道:“那以歐陽公子之意,何時能給在下準确的答複呢?”
歐陽發略一沉吟,笑道:“王運判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讓我們編輯讨論一下,如果發表,我們會奉上稿酬,如果不能發表,象這樣重大的題材,我們也會把稿子奉還王運判。不知王運判意下如何?至于時間,我想快則一天,慢則兩三天吧。”
王子韶笑了笑,抱拳道:“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師的住址在寫稿子之後,回去靜候佳音。”
王子韶的這篇報道,在《汴京新聞》内部,無異于在平靜的湖面丢下了一塊大石頭。按規矩,桑充國召來了全部編輯開會決定。
衆人仔細傳閱過王子韶的報道之後,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發表這篇報道——這些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很多都是景仰石越的人,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學生;而且沈括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格物院院長,現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學院教書。這份香火之情,讓這些編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發表這樣一份看似“中立”的報道。
一個編輯站起來,激動的說道:“全是不實之辭。官府都沒有定案,如果我們發表,會讓很多市民誤以爲沈院長的确貪污了。”
贊同的聲音響起一片。
桑充國已經冷靜許多,他平靜的問道:“你說是不實之辭,這篇報道中的語氣表達得相當的巧妙,他也沒有說官府定案了,隻是很客觀的說明有這麽一樁案件,你能指出報道中哪幾句話不實嗎?”
那人頓時語塞。衆人再次無聲地傳閱着這份報道,發現的确是寫得無懈可擊。隻怕連他們都寫不出這樣“完美”的報道——用百分之百的真話,進行百分之百的誤導。
程颢歎道:“這報道不會是王聖美寫的,他沒有這本事。這篇報道之中,竟然沒有一個地方違反了《皇宋出版敕令》——這樣敏感的題材,便是老手,也不容易做到。”
桑充國和歐陽發立即明白了程颢的言外之意。
桑充國忽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在白水潭對石越說過的話:“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對石越有過的承諾!石越現在的困境,桑充國并非全然不知,這個時候再刊發一份報道,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如何措辭,總之難免會嚴重打擊石越在士林與民間的聲譽,而且沈括和孫固身上的冤屈隻怕更加洗不清了。至少至少,他們也是将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這篇報道不能發。”在桑充國的心中和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
“這篇報道不能發。”程颢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汴京新聞》不應當淪爲官場互相傾軋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壓力,我們也應當有這個原則。”
歐陽發卻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頭,他随着父親宦海沉浮,什麽樣的黑暗都見過,所以身爲當時最負盛名的學術宗師的長子,他卻不願意參加科舉,博取功名,而是去學習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識,隻想着做學問來終老此身。白水潭學院創辦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學問到了白水潭學院,既是學生,也是助講,身兼明理、格院兩院之課。現在又被桑充國的理想所感動,毅然幫助他來創辦《汴京新聞》。這時候,他又以他的嗅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件事背後存在危險,所以才暫緩回家,留下來幫助桑充國做完這個決斷。
“程先生,長卿,諸位,我以爲無論我們找什麽理由,這篇報道,我們都不能不發!”歐陽發知道這是自己擔當責任的時候了。
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我們創辦《汴京新聞》的初衷,是爲了公正的報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長在《三代之治》中描叙的那樣,用報紙來使貪官污吏懼,使亂臣賊子懼,我們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們站在民間來制衡政府,來影響政府,正義是我們惟一的依靠,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什麽原因,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原則,否則終有一天,《汴京新聞》就會變質,與它初創的理念最終背道而馳……”
這個道理,在坐的人都知之甚詳,《三代之治》中多有闡叙,桑充國也經常鼓吹,甚至可以說,這些一起創辦大宋第一份報紙的人,都是因爲被這個理想所吸引,才走到了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