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照臨卻幸災樂禍的笑道:“那不更好?公子不是說過想讓大家的思想更加活躍嗎?”
石越卻到底不能如潘照臨一般輕松,雖然他知道便是晚清那般黑暗,報紙一樣可以議論時政,宋朝之開明,爲曆史所僅見,大環境其實已經相當不錯。但是,如果桑充國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況這“天下唯公”的說法,其中暗含的意義,隻怕不僅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這個說法那麽簡單……
四月二十五日,傍晚,土市子鬧市。
在中書省議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馬法的條例改了又改,“馮京和石越提的意見還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一面回想白天的事情。反對保馬法最厲害的,其實倒不是馮京和石越,而是樞密使文彥博和吳充。爲了在廷議之時減少樞密院的阻力,在政事堂商議停當,是有必要的……
“賣報,賣報——《汴京新聞》今日創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公子要建三百所義學!賣報,賣報,十文一份,一報在手,盡知汴京風物……”清脆的童聲沿街呦喝,遠遠傳來。王安石這才想起,自己沒有用儀仗,也沒有清街,所以才能聽到這些聲音,他心中奇怪,敲了敲車門,向從人問道:“什麽是‘報’”?
從人呆了半晌,紅着臉不好意思的答道:“這……相公,小的也不知道。”
“那便去給本相買一份來,看看就知道了。”王安石吩咐道。
“是。”從人答應一聲,連忙停下馬車,用最快的速度買了一份報紙回來,恭恭敬敬的遞給王安石。
十文錢一份的報紙,相當于一個低等廂軍一天的薪水,如果在鄉下,沒有幾個人買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相同,也就是客棧裏一盤小菜,或者進浴堂洗一次澡的價錢。而以白水潭、桑充國名氣與号召力,第一期報紙又是新鮮事物,五千份報紙上午面世,到了傍晚,就已被搶購一空。王安石能買到,完全是因爲運氣好。
這些王安石自是不知,他接過還散發着墨香味的報紙,見報頭印着四字草書——“汴京新聞”,下面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創刊詞,介紹報紙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張;第二版叫時政版,介紹朝廷變法的時局,各條法令的意義,哪個衙門是主官,後面附有一個自稱“山野散人”的點評;第三版、第四版叫經義版,各個學派在這裏寫短文發表自己的觀點,甚至互相攻讦;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紹發生在東京和全國各地的各種新聞;第七版叫文學版,是一些才子詞人的詩詞歌賦;第八版便是底頁,叫焦點版,這一期竟是大幅介紹發生在開封府一起奇案的過程,并專門有人點評開封府斷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馬車上,一頁一頁翻下去,一邊點頭稱是,便是看到時政版,他也暗自點了點頭——這一期沒有說他的壞話,隻是詳細講叙《青苗法改良條例》的各種細則,在各地的執行情況,評論中也說了他幾句好話。至于經義版的争執,他卻是已經見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王安石的臉色卻終于變了。這一版公然點評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議官——官員的好壞,自有上司和監察禦史監督,豈能容這什麽“報紙”來說三道四?這樣下去,桑充國豈不是成了在野的禦史中丞?
想到這裏,王安石擡起頭來,喝道:“停。掉轉馬車,本相要面聖。”
王安石不知道此時皇帝也正和石越讨論着《汴京新聞》。
趙顼一面饒有興趣的看着手裏的報紙,一面笑道:“這個桑充國倒有點意思,這個‘報紙’,不就是卿的《三代之治》裏的東西嗎?”
石越笑道:“正是。陛下。不過這第八版以民議官,隻怕會惹來朝中大臣的不滿。”
這一點,趙顼自然是心知肚明——多一個地方監督他們,朝中大臣肯定會不滿。他想了想,既覺得這樣做可以有人監督那些官員,未必不是好事;又覺得朝廷的威信似乎頗受影響,而且萬一這些報紙诽謗的話,影響更壞……一時竟是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石越一眼,道:“卿有什麽好建議,與朕說來。”
石越欠身笑道:“陛下聖明。桑充國與臣其實有兄弟之情,但是他這次創辦《汴京新聞》,臣并不以爲然……”
趙顼打斷了石越,奇道:“這是爲何?朕以爲這報紙很好。朕在宮中,出去不易,難知民間疾苦。這報紙能将民間之事一一寫來,還有這些叫什麽‘廣告’的,有酒的價格,糧食的價格等等,朕讀了這些,便知道民間是什麽情形。這報紙還可以向百姓介紹朝廷政令,雖然略有僭越之嫌,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見趙顼滔滔不絕說來,倒似比自己更維護這報紙,心裏不禁好笑。不過這報紙現在制約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輕,對新鮮的東西抱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卻并沒有真正意識到,其實在君主制下,隻要不至于動搖皇權,皇帝對于報紙這類東西,與官僚體制下的官員們,看法是完全不同的。
他好不容易等皇帝說完,才回道:“陛下真是聖明。報紙這個物什,說白了一方面是爲百姓說話的,另一方面則是爲朝廷說話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達,上情下達,如此奸吏不能從中欺上瞞下,再不能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報紙便是民間之耳目。隻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趙顼點了點頭,說道:“卿說得有理。且說說這弊又在何處?”
“這報紙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議論朝政,有時就免不了要損害朝廷的威信;其二,這報紙說的話,未必就一定可信,難免沒有激憤之辭,不實之語;其三,報紙未必不會被奸人所利用。而報紙流傳極廣極快,有這些弊端,就是隐患。”
趙顼這時又覺得石越所說有理,不由問道:“可有良法絕其弊,興其利?”
石越不覺笑了笑,順着皇帝的話頭說道:“臣有幾個方法,不知道是否可行,請陛下聖裁。”
“子明且說。”
“臣以爲,要除其弊,則不可斷然取締報紙,否則難免爲後世所譏。報紙雖近古以來沒有聽說過,但說到底,也是民意,是清議,防民之口,終非明君智者所爲。所以陛下欲除其弊而興其利,實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點莫過于預防。而預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爲可以制訂《出版管制條例》,什麽事情不可以說,什麽事情不可亂說,都要規定得一清二楚,違者則有各種懲罰。而其要點,則是既不過于繁苛,又不可以過于簡略,養成民間士風氣節,凡讀書人皆能以天下爲己任,這才是最要緊的。其二,則是報紙不能隻有一家,隻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挾清議來要挾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開明之姿态,鼓勵天下士民興辦報館。一方面可以借報紙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報紙互相制衡。”石越這些主意表面很保守,又要管制報紙,又要制衡報紙,其實卻不過是以退爲進之計。若依了這個計劃,則天下報紙叢生,風氣養成,結果誰能預料?
趙顼哪裏知道背後的用心,聽了這話,不由笑道:“石卿眼光長遠,如此這般,确是良策。”
正在誇獎間,有内侍匆匆來報:“陛下,王丞相求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