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點頭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階相迎。”他如果出門相迎,說不定第二天就有禦史彈劾他交結外國,如果坐在客廳不出來,又顯得太倨傲,隻好折衷行事。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廳外的台階上,就見蕭佑丹和耶律金貴一行人走了進來,禮物終究是被攔在了大門之外。
石越這才放心一點,抱拳朗聲說道:“貴使遠來,石某未及相迎,還望恕罪。”
蕭佑丹遠遠的笑道:“哪裏,哪裏,我們卻是來負荊請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們,已是幸甚。”
石越怔道:“負荊請罪?貴使言重了。”
蕭佑丹笑道:“我這個夥伴在同天節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帶他來給石大人賠罪。”說完望了耶律金貴一眼。
耶律金貴滿肚子不樂意,臉憋得通紅,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個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無禮的。還請你見諒則個。”
雖然那天的确是耶律金貴無禮在先,但是讓遼使給大宋的官員賠罪,卻隻怕是大宋開國以來頭一遭。雖然蕭佑丹另有所謀,但耶律金貴卻并不知情,心裏早把石越和蕭佑丹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禮,微笑道:“貴使太過客氣了。還請先進屋叙話。”
蕭佑丹望了望門外,隻大門敞開,那些禮物全部擺在外面,因道:“石大人,那些東西是一些敝國特産,并不值幾個錢,隻是略表心意,還請石大人笑納。”
他這時說得誠懇萬分,但隻待石越收下這些東西,自然又有計策散布謠言出來,毀謗石越的名節。石越雖不能料得他這般險惡用心,但是在官場這麽久,豈有不知小心謹慎之理?當下笑道:“貴使飽讀詩書,當知君子愛人以德?二位前來,石某自當盡地主之誼,這些禮物,卻還煩請諸位帶回。這也是貴使成全石某了。”他的話說得委婉,語氣卻很堅決。
蕭佑丹見他如此,也不再勉強,暗叫一聲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隻好帶回了。石大人,請!”
當下二人進屋,與石越分賓主坐下。
蕭佑丹見石府仆人來上茶,全是幾個家丁,客廳中侍立的,連一個婢女都沒有,心裏不由奇怪——畢竟石越是當朝少有的寵臣之一,可這排場,連個縣令都不如。他喝了一口茶,笑道:“雖早聞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實買幾個侍女侍侯起居,亦無傷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體貼。”
石越笑道:“家中無女眷,我自己是不習慣别人侍侯的。這倒談不上清介。”
蕭佑丹笑道:“石大人過謙了。”
石越對遼國也有好奇,因問道:“貴使這次是從中京來,還是從燕京來?”當時遼國分設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遼國的首都,爲臨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遼國叫南京析津府,又有南京道。除此二京外,另外還有中京大定府[45];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那南京道與西京道,便是大宋一直想要恢複的幽薊故地了。遼人也畏極北苦寒,有意南遷,遂于遼聖宗時遷都于中京,于石越時已有六十多年的曆史。但是終遼之世,直到完顔阿骨打興起,遼軍面對金兵屢戰屢敗,契丹才被迫短暫地将都城南遷到燕京,但那時候遼國也快滅亡了。
蕭佑丹笑答:“自是從中京來。”
石越因問道:“久聞中京繁華,不遜于中原。未知中京風物如何?”
“雖不如汴京,但與汴京,亦差相仿佛,天下物産,應有盡有,我來之日,坊間最爲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子詞。”蕭佑丹笑道。
“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中京風貌久矣,貴使這樣說來,更讓人向往。”
蕭佑丹笑道:“隻恐石大人盛名遠播,大宋皇帝不肯讓你出使我大遼。否則盡有機會。”
石越微笑不答,他想去中京,卻是想觀兵于中京城下。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
蕭佑丹自然想不到這些,但耶律金貴卻對石越頗有敵意,這時聽他們沒有營養的扯淡,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熱,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中京,隻怕也不能久居。”他還想再說,卻被蕭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聲,隻是不住的冷笑。
石越想不到這個蠻子一般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笑道:“昔日漢武帝設樂浪郡時,倒沒聽說過南人不耐寒。”
蕭佑丹聽了這句話,眼皮不禁一跳,旋即鎮靜如常,笑道:“石大人不必理會他。在下久聞石大人有石九變之名,既然來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請石大人賜墨寶一副,在下回到中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不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問石越要墨寶,在石越聽來,竟像是出言諷刺一般。石越臉略紅了一紅,看了一下蕭佑丹,卻見他神色誠懇,并不是在諷刺自己。他想要直說,又覺得丢臉;想要拒絕,又顯小氣;可是要給的話,他的字實在是不怎麽地道——練了這麽久,雖然在現代人來說,已經勉強看得過去,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特别以他如此顯赫的名聲來說,更加顯得可笑。
蕭佑丹見他猶疑,忍不住出言相激:“石大人可是嫌在下是蠻夷,不肯見賜嗎?”
石越無可奈何,隻得照實說道:“不敢,隻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蕭佑丹哪裏肯信,他見廳中牆上便挂着幾幅字畫,便信步走了過去,慢慢觀賞。隻見那些字筆走龍蛇,一看就知道出自名家之手,仔細看印章,不是蘇轼的,就是範鎮的……他雖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寫得再好,也不會把自己的墨寶挂客廳,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有幾分失望。當下幹笑幾聲,說道:“石大人結交的,都是當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過還請石大人能夠見賜,實不相瞞,大遼皇帝陛下也久聞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寶,将來皇上相問,在下也可以有樣東西證明我所言不虛。”
石越在宋代這麽久,還從來沒有人如此堅執的要求自己送字的,畢竟汴京城裏都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惟有蕭佑丹卻以爲石越是故意推辭,竟是費盡心機想要得到。迫于無奈,石越隻好勉強答應,找了一幅自己自認爲寫得比較好的字,送給蕭佑丹。
石越自然不知道蕭佑丹在中京,也是書法名家,在石府的時候,他拼命忍住笑沒有笑出來,一上馬車,蕭佑丹終于按捺不住,忍不住哈哈大笑——石越的字在蕭佑丹看來,還真的是幼稚,他終于是明白了爲什麽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給自己。原來他還以爲那是謹慎,看來還是自己多慮了。一路上,蕭佑丹細細觀摹石越那幅書法,一邊哼着小曲,心裏冷笑道:“還想設置樂浪郡!野心真是不小,隻怕不能如意。”
7
在蕭佑丹拜訪石越後兩天,宋朝中書省終于正式通過了判軍器監的人選,以孫固、沈括同判軍器監。
這個任命大出石越的意料,孫固是當今皇帝龍潛穎邸時的舊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閣侍講、知通進銀台司,主管着奏章的上達下傳。此人略有幹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見并不相合,反倒與文彥博關系密切。但是另一方面來看,這個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來孫固雖是進士出身,卻也參加過軍事行動,兼與樞密使關系親密,這個任命表達了樞密院方面亦有興趣主導軍器監的發展;另一方面,由于這個人選是皇帝親自提名的,顯然表達了皇帝對軍器監的關切,他派自己的舊人來同知軍器監,象征意義非常明顯。然而這個任命明顯犧牲了新黨的利益,新黨提出設置軍器監,結果同判軍器監的人選一個都輪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敵。這種打擊可想而知。
石越在中書省會議時,見到王安石絲毫不以爲意,馮京微露喜色,王珪眨着死魚眼不動聲色,而新上任的檢正中書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則顯得非常失望——但在表态時,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表示反對。
當然,最受這道任命打擊的,自然還是另一個天章閣侍講王雱。
“這個孫固,一腐儒而已,讓他同判軍器監,能成什麽大事!”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謝景溫小心的把折扇揀起來,交到王雱手裏,這種折扇汴京雖然有得賣,但是用的人并不多,隻有王雱這樣自許風流又特立獨行的人才喜歡經常拿在手裏。“元澤不必生氣,孫固同判軍器監,未必不會生出許多事來。”
王雱不解的問道:“此話怎講?”
謝景溫笑着分析道:“孫固此人,我亦略有所知,他一向自命甚高,聽說他九歲讀《論語》,就說《論語》說的,他能做到。他本是穎邸舊人,雖然說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會有磨擦。加上孫固一向讨厭宦官,最反對内侍參預朝廷的事情,而軍器監豈能不和宦官打交道?”
王雱微睨他一眼,冷冷地說道:“我也讨厭那些閹人多管外事。孫固若有膽把宦官逐出軍器監,那麽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沒有這個能耐!”
謝景溫讨了個沒趣,但他倒也不怨恨王雱,這段時間,他出乎意料的陷入了一個大麻煩中,王安石很賞識的李定因爲未爲庶母仇氏行服的問題,被禦史抓住把柄攻擊不休,謝景溫開始時替李定辯護,後來卻又畏于衆議而改口,結果不但王安石對他不滿,他自己也受到攻擊,被斥爲前後不一,首鼠兩端,這個知雜禦史,已是做得很不穩當。若非王雱幫他說話,隻怕早已被迫解職離開禦史台。因此他對王雱更加感激,這時也隻是諾諾道:“元澤所說甚是。不過軍器監頗多流弊,孫固、沈括都不是清廉的人,自古宦官都愛錢,我們隻需安插幾個小吏進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爲國除害。”
王雱點了點頭。軍器監是個肥得流油的地方,價格上随便報點虛數,貪污的錢就是成千上萬,加上各都作院的孝敬,當真是個大大的美差。孫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聞名,自是難以潔身自愛……正想着,一個家人小心的在門外說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給您。”
王雱随口問道:“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裏,就走了。信封上也沒有寫名字。”
王雱頓覺奇怪,走出書房,把信接了過來,撕開火漆,扯出一張雪白的信紙來,剛看了一眼,就大叫一聲:“好!好!”一把将信撕爛,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謝景溫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麽,連忙走過去,撿起已撕成幾片的碎紙,拼在一起,隻見上面寫着兩句唐詩:“苦恨年年壓針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這兩句詩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議軍器監,結果卻爲他作嫁衣裳。謝景溫拿着紙片,不禁怔住了。好半晌,他才擡起頭來,望着王雱,悠悠問道:“元澤,你說是誰寫了這字?”
王雱這時才稍稍冷靜下來,恨聲道:“是誰寫了這字?!”
官場本無秘密,何況王雱倡議軍器監的事情,也有許多人知道。問題是誰要這麽和王雱過不去,借着唐詩來嘲笑他?
兩個人的腦海裏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不過王雱立即就搖了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合石越的性格。”
謝景溫卻不置可否,陰着臉說道:“終能查出來是誰。”
數日之後,王雱便在自家後花園辦了一期詩社,宰相家的衙内辦事,自然有衆多的京師名流前來捧場。衆人吟風弄月,漸入高潮之際,謝景溫忽然變戲法似的取出了幾十幅寫着唐詩的書法來,衆人細細觀賞,才發現每幅書法筆迹各不相同,竟是摹寫了大宋許多名人的筆迹。
王雱便笑着提議,要考較一下衆人的眼光,讓大家每人猜一幅書法摹的是誰的筆迹。分給狀元公葉祖洽的一幅,上面便寫着一句唐詩名句:“苦恨年年壓針線,爲他人作嫁衣裳”。筆迹頗爲稚嫩,和其他的書法各有名家風韻完全不同。
葉祖洽端詳了一會,脫口說道:“這字中的筆韻,倒有幾分象石子明。”
哪知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立時就變了,還與謝景溫互相使了個眼色。葉祖洽何等伶俐,這細微的舉動,全部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中一咯噔,便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不免暗生悔意。
旁人卻隻聽到葉祖洽說是象石越的字,不免相顧莞爾,許多人便湊上前來,一面笑道:“讓我也來看看石九變的字……”石越字寫得差,京師士林頗引爲笑談,但平時沒有人敢公然嘲笑,隻是當成趣聞來說,但這裏的人都多半知道王雱和石越并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讨好王雱。
葉祖洽懶得理會這些人,心中暗罵道:“衙内鑽!”——當時專門讨好“太子黨”的人,便往往被人們譏諷爲“衙内鑽”。葉祖洽雖然不願意說石越的壞話,卻也不敢得罪王雱,便悄悄的讓到一邊去。随這些人放肆的說着石越流傳在士林、坊間的糗事——其實這些事大都是被人們當成風流韻事來說的,隻是到了這些人口裏,卻不免沾上幾分惡意。
有人用暧昧的口氣說道:“諸位可知道石九變是怎麽樣練字的?”
便有人湊趣答道:“無非是磨墨寫字臨帖,還能有什麽辦法?”
那人搖頭晃腦、故作神秘的說道:“石九變自是風流才子,和我們絕不一樣,他臨的字帖,乃是桑家小娘子親筆描紅,非尋常可比。”
馬上便有人問道:““哪個桑家小娘子,你又從何知道?”
……
葉祖洽遠遠聽見,低聲罵道:“村牛。”這些事情雖然不是胡說,但是這樣胡亂說好人家的女孩子,總是有失厚道。他不想聽到這些話,便信步走到一邊的池塘旁邊去欣賞風景。剛剛站了一會,便聽有人在身後說道:“狀元公好興緻。”
他回過頭,見是謝景溫,連忙笑道:“原來是謝知雜,在下生性好靜,那邊人多,竟是不習慣。”
謝景溫略帶諷刺的說道:“狀元公在白水潭可還習慣?那邊人可不少。”
葉祖洽心思一轉,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書,是聖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份罷了。”他知道謝景溫與王雱的關系,這句話卻是在向王雱撇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