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拗相公(3)

第39章 拗相公(3)

5

正如潘照臨所說,陳繹在新黨中,是屬于“實幹派”。這些人支持新法,勇于實幹,一方面固然是因爲新法給了他們展現才華的機會,能夠更快的得到提升,實行自己的政治抱負,一方面也是因爲他們對新法本身,亦有着相當的政治認同。他們雖然有自私的一面,卻有着極爲出衆的政治才華。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在新黨隻是少數,而且對決策的影響甚微。新黨的決策者和執行者,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舊黨的争吵之上,甚至極端的走向“舊黨反對的,我們就支持”這樣的困境。

看着開封府的大門,陳繹頗有幾分感觸。自己終于可以走進這扇大門,坐在公案之後決斷冤獄了。被皇帝親口嘉獎“斷案不避權貴”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經成爲傳奇被百姓們傳唱的包拯一樣,在開封府立下自己千世的令名呢?陳繹的手心全是熱乎乎的汗水。天下睹目的白水潭之案,對自己來說,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千載難得的機會。陳繹心裏非常明白:史官一定會記錄這件事的全過程!

心潮澎湃的陳繹,忽聽到自己的家人輕聲說道:“王丞相公子來訪。”

陳繹微微冷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王雱所爲何來,一面對家人說道:“請王公子到客廳,我馬上過去。”

一直以來,王雱都有點看不起陳繹,因爲陳繹“閨門不肅”,士林清議對此頗多指摘,但是王安石一向認爲“才俊之士,未必有行,擇其材而用之可也”,所以大膽的重用陳繹等一批官員。但王雱卻沒有父親的胸襟與氣度,這次要登門拜訪陳繹,實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廳等了好久,陳繹才從内室出來,見到王雱,連忙抱拳道:“元澤久等了,恕罪、恕罪。”

王雱擠出一絲笑容,挪揄道:“哪裏的話,和叔現在貴人事忙嘛。在下還沒有恭喜和叔坐了開封府呢。”

陳繹笑了一下,道:“取笑了。元澤此來,不知有何指教?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王雱一邊喝了一口茶,看了陳繹一眼,細裏慢條的說道:“和叔說得不錯,在下此來,的确是有點事情。”

“還請明示?”

“和叔,不知你對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問路。

“聖上命我主審此案,其中案情我卻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現在說有什麽看法,實在是言之過早。”陳繹一本正經的說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這案情卻是很明白的。”

陳繹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願聞其詳。”

“桑充國與程頤、孫覺借《白水潭學刊》,指使、縱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學生诋毀、污蔑朝政,事後段子介又挾刃拒捕,張淳、袁景文以及國子監李旭等十七人鼓動學生叩阙,要挾朝廷,以求僥幸脫罪。案情可謂清晰無比。”王雱高聲說道。

陳繹啞然失笑,道:“若是如元澤所說,那鄧文約就不會被皇上罷官了,皇上何必要我來知開封府,這樣清晰的案情,韓維怎麽會斷不了?”

王雱臉色一變,沉聲問道:“那麽和叔的高見是?”

陳繹笑道:“現在案情未明,我身爲主審官,不能妄下結論。待我查明案情,自然會禀公處理。”

王雱冷笑一聲,從袖子拿出來兩份奏章,輕輕遞給陳繹。

陳繹疑惑的接了過來,不動聲色的看完,輕輕掩上,又遞還回王雱。

這兩份奏章一份是彈劾陳繹循私希合上意,放縱有罪之人,一份則是說陳繹文學出色,明達吏事,辦案公允,大力薦舉陳繹。顯然,這兩封内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況,隻有一封會呈到皇帝面前。

王雱輕輕的把奏折接了過來,收好了,似乎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剛才拜訪幾個禦史,看到他們在寫奏折,便憑記憶默了複本,這次來,也順便給和叔提個醒。”

陳繹淡淡一笑,道:“如此多謝元澤了。”

這麽幼稚的手段,還威脅不了他。

陳繹的确不愧是以能斷冤案著稱的能吏。僅僅用了十天時間,就走馬燈似的提審記錄了白水潭學生、印刷坊老闆夥計、白水潭村民、國子監學員等近三百名人證的口供,記錄了厚達數千頁的案卷,終于審定白水潭之案。

“……雖涉案白水潭十三學員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國實爲無罪,《白水潭學刊》刊錄文章規則,是秘閣校理石越所定,桑氏亦無可如何;且其人爲人敦敏,性情溫厚,輕财仗義,兼之學問出衆,勤于校務,在白水潭學院頗受愛戴,鄧绾輕率欲入其之罪,且輕用刑具,故激起大變。臣以爲按律桑充國當無罪釋放。其餘孫覺、程頤,雖有失察縱容之情,然大宋律法并無條例可按,臣以爲罰銅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責即可。白水潭學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學員,诋毀執政大臣,妄議朝政,事後又潛逃,渺視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編管。”

“……又白水潭學員張淳、袁景文以及國子監李旭等十七人,聚衆叩阙,要挾朝廷,大不敬,雖情有可原,然國法所系,不能不問,臣以爲皆可革過功名,交原籍編管……”

趙顼一邊看着陳繹的奏折,一邊對文彥博問道:“文公以爲陳繹判得如何?”

文彥博沉聲道:“陛下,臣以爲陳繹判得太輕了。”

“哦?”

“聚衆叩阙這件事情,臣以爲當刺配三千裏,以懲來者。”文彥博對于這些人沒有好感。

趙顼低頭沉吟了一會,對一旁的馮京問道:“馮卿以爲呢?”

馮京微笑道:“微臣以爲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并非每個人的文章都是诋毀執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過是議論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陳繹不能一一詳按,固是太重。何況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給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點。至于叩阙十七人,臣以爲既是情有可原,陳繹判得便是适當。革去功名,于儒生來講,已是很重的處罰了。”

“葉狀元,卿在白水潭學院執過教鞭的,卿以爲如何?”趙顼笑着對因事入見的葉祖洽說道。

葉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慘,否則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珑,這時偷偷看見皇帝臉色甚是輕松,便小心的選擇着詞彙,說道:“臣以爲陳繹如此斷案,亦是爲朝廷存些體面。臣聞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視事,若欲王丞相複出,則白水潭案處置不可過重,亦不能過輕。處置過重,則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敵視新法,反爲不美;處置過輕,則王丞相威信全無,朝廷之令亦爲人所輕。故一方面,當示天下以寬宏,一方面,當示天下以威重。陳繹所議,頗爲恰當。其餘細節,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審結,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趙顼被葉祖洽說中心思,不禁哈哈大笑:“葉狀元所說不錯,就依陳繹所議吧。”趙顼又揀起一份奏章,遞給馮京,道:“卿等看看。”

馮京連連恭恭敬敬接下,小心打開,隻見上面寫道:

“臣禦史某頓首言:……《兌命》曰“念始終,典于學”。《書》曰“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故國有太學,郡有庠序,以備教育,諸公卿大夫百執事無不選之其門。可見學之大盛,系俊才選優,官僚擇賢之根本也。官學而外,尚有私學之立,少則家熟,長則門院,亦備補适士官之途也,然私學之束,少于監導,緻常有以潔掩垢,以悫覆奸者,而尋私解憤,枉議國綱,更不類枚舉。臣聞京師郊外有私學白水潭書院,乃本朝之秘書校理、著作佐郎、提舉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創。原官紳立學,本廣開學風,闡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學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挾其官家之身,隐經去理,偏司淫巧,盡毀聖人師道也。夫古者師道,義理爲重,經術次之,皆儒學根本,若熟習蹈器,經世爲用,國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于民生,何利于社稷!又越于書院内設一堂,謂之辯所,臣嘗聽之,大駭!原以爲論之孔孟,研之詩書,然實诟陷國策,讒毀宰冢,則治策之诏未行必先非其是,權司之職待議然盡謗其身,于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銳毅進取,行富國之政,然于院中儒生目爾,竟是掠民之舉,甚者,迳走于外,導他生員之盲從,蜚流市井,目新法爲洪獸,緻聖上威信蕩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請陛下力加廢禁,諸私學有爲效者,或廢或改,皆應嚴厲,而官宦大夫有庇護者,申饬再三而不改,亦當罪之……”

禦史的名字被朱筆塗掉,顯然是皇帝故意保護禦史的所爲。馮京越讀越心驚,讀完之後,小心遞給文彥博,文彥博卻一邊讀一邊點頭,顯然是頗以爲然。傳到葉祖洽時,葉祖洽臉色沉重,默默不敢出聲。三人心裏都雪亮,這是彈劾石越創立私學,不講孔孟之道而講奇技淫巧之說,又設辯論堂诽議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馮京才說道:“陛下,臣以爲這份奏折所議有失偏頗,石越是治《論語》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學院而論,程颢、程頤、孫覺、甚至葉狀元,哪一個不講經典習誦聖人之術的?至于辯論堂議論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确有其事,當召石越訓誡,令其糾正。”

文彥博卻道:“雖是有失偏頗,然臣以爲說得卻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廢除,學生不治經義,成何體統。若禮義廉恥,全然不知,此等人于國何用?”

葉沮洽在心裏把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不禁笑道:“臣以爲寫這份奏章的人不過是個迂腐君子。”

趙顼奇道:“狀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書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說,士大夫皆不以爲怪也。蓋上古之時,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學,并非賤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藝之說,王丞相亦嘗著文說學者貴全經,即是以爲學者當無所不知,無所不學。臣在白水潭執教,嘗聞石越言,儒學者,内則修身養性,外則經邦治國;格物者,達者格物緻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經世濟用,非無用之學也。儒學可爲之體,格物可爲之用,有識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見識,實有與王丞相不謀而合者。誦讀經書,不知世務,隻可謂之學究,這種人于國家朝廷何用?古之學者,天文地理,諸子百家,雖極微極遠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氣象不及于此也。”

葉祖洽強調石越和王安石許多的共同點,雖然說得趙顼點頭稱是,卻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覺的把文彥博給得罪了。這不是當着面罵文彥博是“小儒”嗎?猛然覺悟的葉祖洽不由懊惱不已。卻也隻得硬着頭皮繼續說道:“至于辯論堂之設,臣以爲并無不妥。石越曾說‘真理越辯越明’,曆史上,漢代就有鹽鐵會議、石渠閣會議,這都是後世所贊許的事情。學校者,本是爲國家儲存人才的地方,學生關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這樣的學生才能成爲國家未來的棟梁。他們于國家大事有所見解,于經義或有不同的理解,齊集一處,辯明得失,這是培養人才的好辦法。皇上與王丞相都希望學校培養出來的人才是秀才而不是學究,如果讓學生們兩耳不聞窗外之事,皓首窮經,這樣的人想不做學究也難。至于說他們故意謗毀新法,臣卻沒有聽說過,臣以爲石越對于新法多有補益才是真的。”

趙顼聽葉祖洽侃侃說完,忍不住哈哈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葉狀元和石越處久了,觀點和語氣,真是象極了石越,開口便是‘石越曾言’,閉口就是‘石越曾說’……”

葉祖洽忙不疊的說道:“臣愚昧,臣愚昧。”心裏卻在細細咀嚼皇帝的這句話,揣摸着皇帝是想贊他“近朱者赤”,還是在罵他“近墨者黑”。

趙顼揮了揮手,又好氣又好笑,道:“卿是龍飛榜狀元,有什麽愚昧的。朕不是周厲王,不會禁人說話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後就要明令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學刊》上,否則人心不一,有損朝廷威信。”

6

皇帝最終認可陳繹的判決後,桑充國等人終于被當堂釋放了。幾個月的牢獄之災,讓桑充國臉色慘白、面無血色,身體也虛弱得很,連行走都有點困難。所幸的是身上的傷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頤不愧是開創理學的宗師,除了因爲不見陽光而臉色有些蒼白之外,與才進去時相差不大,修身養性的功課竟是做到了開封府的大牢了,讓石越暗暗佩服。孫覺是享受特别特遇的,氣色反遜于程頤。

前來迎接的石越向走下大堂的陳繹抱了抱拳,誠懇的感謝道:“這次多虧陳大人禀公決斷。”

陳繹回了一禮,苦笑道:“我一口氣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罵就知足了。”

“陳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沒有人會怪陳大人。”

“但願如此。”陳繹又想起王雱手裏的兩份奏章,心道不知王雱現在正如何咬牙切齒,他心不在焉的和石越客套兩句,便告辭而去。

待陳繹一走,桑充國便問道:“那三十名學生現在如何了?”

石越微微一笑,道:“這時節,先顧你自己的身體吧,伯父和伯母在家裏等呢,先回家再說。程先生和孫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裏等着呢,我準備好了酒宴,給諸位去去晦氣。”

桑充國見石越臉色輕松,略覺放心,便點了點頭,回頭對段子介說道:“譽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他一眼,闆着臉說道:“你先寫信給家裏報個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沖動,也不敢說什麽,連忙悶聲答應,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陳州酒樓。

“陳繹!好個陳繹!”王雱氣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湯酒被震得灑了一地。

“我的奏折也被馮京和葉祖洽所沮,這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蔡确在一旁苦笑道,他不說皇帝本來就沒有處罰石越的意思,卻把責任推給馮京和葉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連葉祖洽也和我們做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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