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旁苦笑了一下,說道:“現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這件事情。爹爹主持變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議論了許久,又是試行又是設提舉官,結果搞得天下怨聲載道。叫好的人沒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現在三路試行石法,成績斐然。前幾天聽浙江的士子說,單是兩浙路,官府也沒有掏出一文錢,盡收入二十萬貫,雖然水害不斷,但是兩浙路因爲改良青苗法施行得當,再加上農業合作社的施行,農時沒有耽誤,也沒有餓死一個百姓,出現一個流民,大家都能盡心盡力在自己的家鄉恢複生産。兩浙的百姓上書朝廷,希望允許他們給石越立長生牌位。這種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象得到的嗎?”
王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這個世界還有比她父親更能幹的人。
王旁看了王昉一眼,自嘲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實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現在被爹爹貶到杭州的蘇轼在那邊大興水利。曾布說兩浙今天治績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沒——但那是自欺欺人,無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勞——現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員去那裏專責興修水利,把農田水利法貫徹好,以期标本兼治。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議的法令。到坊間去轉轉,百姓都在傳說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輔星轉世,是幫趙宋官家興萬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讀書人,也有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這些星相之說的,也都承認石越胸中實有一篇治國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過是牛刀小試。”
“還有那個關在開封府獄中的桑充國,兩年之前,尚且籍籍無名,現在替石越主管白水潭校務,同時講授《三代之治》、《化學》、《物理》等數科課目,聲望竟然不在石越之下,隐約可與程颢等人比肩,再過幾年,竟又是一個石越了……”
王旁又和她說起石越創建的白水潭學院的氣度與景象,關于石越與桑充國的種種秩事,白水潭學院的人物風采……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學院,王旁也是親身去過的,别的書院,他也去觀摩過,兩番比較,在王旁口中說出來,更顯見白水潭學院的出類拔萃之處。一席長談,直聽得王昉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親自去白水潭學院看看。
3
幾天來,趙顼一直都心神不甯。熙甯五年的春節眨瞬即過,粉飾出來的太平景象随着上元燈節的結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個宰相請辭,一個參政告病,馮京獨木難支,中書要處理的公文堆滿了幾案。而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這樣的大臣則堅持要等王安石回來再做處置,結果便是政務一天天堆積,帝國運轉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開日常的政務被荒怠之外,朝中與地方的官員個個都心存觀望,無心理政,他們更關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許是因爲這件事和他們的前途關系更緊密吧——趙顼帶着惡意的猜想。但是身爲大宋朝的皇帝,面對這樣的臣子,他也無可奈何。新黨與舊黨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準王安石去職,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發動蕩不安。
趙顼坐在龍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對話。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決斷,否則政務荒怠,爲禍不淺。”
“朕也是這樣想,但是王丞相執意請辭,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與你君臣相知,有話但說無妨。”
“那麽臣敢問陛下,究竟僅僅是王丞相執意請辭,不肯從命,還是陛下心裏也有點猶豫呢?”
“……”
“白水潭之案,與臣休戚相關,但臣不敢以私心壞國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複職,王丞相不複職,陛下銳意求變之心,由誰來實現?”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應當早點下決斷,臣以爲中書的權威較之新法的權威更重要。中書省諸事不決,地方便有輕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會怠于政務,國家之壞,正始于此,陛下三思。”
……
正在出神,李向安輕輕走了過來,奏道:“官家,太皇太後和太後要見您。”
太皇太後曹氏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慶曆八年衛卒作亂,她臨危不亂,親率宮女宦侍死戰,堅持到天亮,平定叛亂,實在不愧是将門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國曆史最值得尊敬的将軍之一,禀承祖父的那種舉重若輕的氣質,她在仁宗死後,立趙顼的父親英宗爲帝,并且曾經垂簾聽政,對英宗一朝的政局穩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趙顼一即位,立即尊她爲太皇太後。這個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雖然曹太後不是趙顼的親祖母,但是趙顼曆來都很尊重她的意見。而曹氏也并不是那種對權力有着變态的渴望的女人,雖然二人之間因爲種種原因,有着不可避免的隔閡,但是彼此的聰明與尊重,讓這種隔閡變得那麽極不顯眼。
皇太後高氏是曹太後的親侄女,是曹太後親姐姐的女兒,也是趙顼的親生母親,這也是個很謹慎的皇太後。趙顼屢次想爲舅舅家蓋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後阻止了。最後爲高家蓋的房子,都是高太後自己的月俸裏省出來的,沒有用過朝廷的一文錢。
這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時代受到過不同的評價,但是僅僅在當時而言,她們卻有極好的聲譽。當時的人們不會因爲後世的眼光而改變他們意志。
“叩見娘娘、母後。”娘娘是皇帝對曹太後的稱呼。
“官家起來吧。”曹太後笑着扶起年輕的趙顼,在皇宮裏,她們都管皇帝叫“官家”。
趙顼站了起來,也笑道:“不知娘娘和母後找朕有什麽事?”
曹太後正容說道:“我聽說外間王安石請辭,中書百事俱廢,心中憂慮,我是快要去見仁宗的人了,萬一有天去了,仁宗問起來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請官家來問問,看官家是何打算?”
趙顼連忙笑道:“娘娘身康體健,一定長命百歲。外間并無它事,朕會處理好的,娘娘盡可放心。”
曹太後溫言說道:“官家,你也不用寬慰我,我五十多歲了,早就應當随仁宗而去。我并不是要幹預朝政,昔日仁宗在時,民間若有疾苦傳到我耳裏,我一定會告知仁宗,請他下旨解救。現在我也是一樣的。”
趙顼笑道:“這個朕深知的,隻是當今民間卻沒什麽怨言。”
曹太後緩緩看了趙顼一眼,說道:“官家,民間對于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聽說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錯,如果不能罷青苗法,就當于全國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讓他處百姓受苦?王安石雖有才學,前段卻鬧得數千學子叩阙,這種事情我死後若告訴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請辭,不如便把他罷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到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個出色的太守。況且中書不能長時間無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應當早做決定。”
趙顼連忙說道:“娘娘教誨,孫兒不敢不聽。石越青苗法改良和農業合作社,當預備推行全國。然而王安石也是極有才能的大臣,現在除他之外,倉促無人可用。”
高太後聽他這麽說,在旁邊說道:“官家,何謂無人可用?韓琦、富弼老臣,司馬光、文彥博老成之輩,蘇轼兄弟是仁宗親口說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我看,也隻欠了一層資曆。”
趙顼苦笑道:“韓琦老了,加上邊防缺一帥才,非韓琦不能鎮守,富弼病體纏身,文彥博已是樞密使,樞府亦不能無人,司馬光太過保守,蘇轼兄弟是輕佻之輩,行爲不檢,在地方曆練或有所成,石越的确是個人才,但是他年輕太淺,資曆太淺,用來參贊機務辄可,如果遂然重用,肯定不能服衆。兒子亦有兒子的苦衷,國家之勢,非變不可,不變法不足以富國強兵,不用王安石,兒子無人可用。況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長處,不僅僅學問見識皆是人中之傑,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于己身,一心想着國家百姓,這種人是難得的忠臣。”
曹太後默然良久,方溫言說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見識,隻要官家記得,做皇帝關系天下的興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謹慎。時時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裏,小心行事,就能做一個好皇帝。現在朝局亂成這樣,穩定朝局才是關鍵,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決斷,中書不可無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員才不會首尾兩端,一心想着謀自己的利益,他們才能安心辦事。這一節官家一定要記住。”
趙顼笑道:“娘娘的教訓,孫兒牢記在心。”
4
雖然趙顼決心召回王安石,但是催王安石視事的诏書卻全部被王安石給退了回來。
王安石不僅僅是因爲他心裏還在猶疑不斷,也是因爲這個時候的政治氣氛,不适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決,請皇帝罷免王安石的奏章沒有被批駁下去,就證明皇帝的态度依然不夠明朗,王安石是斷然不會返回中書省的。
月底,司天監靈台郎亢瑛上書:“天久陰,乃大獄久拖未決之象;星失度,主中書無相,朝政紊亂,請陛下早下決斷。”
這道奏章立即成爲了朝野關注的焦點,利用天象來敦促皇帝早日解決當時亂得一塌糊塗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這兩件事久拖不決,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趙顼把這道奏章發到中書省和樞密院的當天,馮京和文彥博就各自拜章,以爲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齊推薦範純仁權知開封府,審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則推薦知雜禦史謝景溫。
雖然各方面都希望通過自己的人選來得到一個有利于自己的判決,但是最後的任命卻不是雙方推薦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陳繹權知開封府,審理白水潭之案。
這道任命傳來的時候,石越正和潘照臨下棋,結果一着子落下,緊了自己一口氣。
潘照臨見狀,将石越落下的棋子揀起,淡淡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擔心,陳繹主審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迹。”
石越一怔:“何以見得?”
“陳繹雖然一向被人認爲是新黨,和王安石關系密切,但是實際上卻既不是王衙内派,也不是呂惠卿派,陳繹一向以能平冤案、斷大案出名,是皇上親口嘉歎斷案不避權貴的強項令。這次被任命爲權知開封府,可以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來堵住衆人之嘴,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潘照臨侃侃而談,他說的“王衙内派”即是指新黨内的王雱派。
石越卻是苦笑:“我們好不容易通過沈括,說服郎亢瑛,得到這次機會。本以爲中書樞密一齊推薦範純仁,皇上決無可能駁回。現在陳繹上任,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變數了。”
“範純仁得罪王安石不淺,他名望雖高,可皇帝現在心裏還舍不得王安石,所以他終是難以複用,隻是一時卻又找不出更好的人選來推薦,所以也隻好推薦他,畢竟權知開封府,是需要待制以上的資曆才行。陳繹雖然是新黨,不過平時行事,在公事上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而且資曆與威望,都是恰到好處。公子不必太擔心,我以爲陳繹斷案,我們雖然不會有最好的結果,也不會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擔保無事。”潘照臨胸有成竹的說道。
“也隻好如是想了,總比謝景溫要好。”石越自我安慰道:“潛光兄,你說是誰舉薦的陳繹?如果隻是聖心獨斷,皇上決不能同時駁了中書和樞密的面子。”
“還能是誰?隻有王珪這個老狐狸。他揣摸上意,既不敢得罪王安石,又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這麽個主意。”潘照臨笑道,“不過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長卿不久就可以出獄了。”
“我這就過去,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這次總算有個準信了。杭州那件事情辦得怎麽樣了?”石越一面吩咐侍劍備馬。
“唐甘南來信,說一切妥當,蘇轼也報了平安。公子盡管放心。”
“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說正在辦,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賺了一大筆錢,再加上在兩浙等三路辦錢莊的收入,現在兩家在全國都稱得上是钜富之家了。海外貿易本來利潤就高得驚人,現在他們财力足夠,自然也會寬出手來支持。”潘照臨微微停頓,遲疑了一會,忽然說道:“公子,有件事你還得留意……”
石越漫不經心的問道:“什麽事?”
“桑唐兩家現在财力越來越大,雖然說兩家和公子榮辱相關,但是我擔心總有一天他們會脫出我們的掌握,特别是将來公子難免要他們花大錢做一些無利可圖的事情。所以我以爲應當早做打算。”潘照臨壓低聲音說道。
石越愕然望着潘照臨,“算計桑唐兩家?”
潘照臨平靜的點了點頭,好像他說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壺酒一樣,“我們應當在桑唐兩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于控制。另外,桑家小娘子快到出閣的年紀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幫公子說親,桑家斷無不允之理。”
“你說什麽?你要我娶梓兒拉攏桑家?”石越壓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着潘照臨。現在他終于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奧貝斯坦類型的人物存在了。
潘照臨直視石越的目光,淡然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公子和桑姑娘非常相配,用婚姻來鞏固彼此的關系,有何不可?我以爲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閉嘴!我才不要因爲這樣惡心的原因結婚。”石越翻身上馬,狠狠的說道。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說這個話題,“沈括說後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試驗新的煉鋼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來再說吧。”石越抽了一下馬,帶着侍劍揚長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