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淳傲聲道:“王相公常常譏人不讀書,難道石山長《論語正義》王相公也沒有讀過?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沒有說不在其位,不能議其政。觀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議論其政之事,舉不勝舉。王相公難道連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聲,厲聲說道:“強詞奪理!盡是巧言令色之徒。你們若要上書,可去登聞鼓院,可去開封府,來這裏做什麽?驚了聖駕,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聞鼓院大門緊閉,開封府閉門不納,我們上告無門,隻有告這個禦狀。我們一心爲國,并無私心,哪怕什麽罪名?”
袁景文也說道:“請王相公接我們萬言書,給我們一個答複吧。”說着便把萬言書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萬言書一看,頓覺萬念俱灰,那是一種發自内心的無力感。他一心一意,銳意變革,扪心自問,毫無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爲了國家的昌興,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可是卻被這衆多的學子視爲仇敵。他雖然知道廢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并非是學生聚集宣德門前請願的原因,但在王安石心中,卻也以爲什麽桑充國、什麽鄧绾,都不過是一個借口,學生們的目的,仍然是針對新法而來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沒有一個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有着高尚的目的之時。但是,他卻要被數以千計的學子誤會、不能理解到這種地步!
王安石慘然變色,連聲歎道:“罷,罷。”遞給馮京,轉身便往宮中走去。馮京和文彥博粗粗一看,也是相顧變色,他們知道這萬言書所說若是采納,等于是逼王安石辭相,二人也不再多說什麽,連忙跟着王安石去見皇帝。
趙顼聽馮京彙報了出去面見學生的經過,草草看了一遍學生們的請願書,沉着臉說道:“諸卿,此事當如何處置?”
雖然心中很反感學生們公然挑戰政府權威的極端行爲,但是趙顼也明白,如果處置不當,史筆無情,他就會被後人譏刺。他頂住層層壓力推行新法,銳意求治,就是希望留下萬世之美名,否則以帝王之尊,他何須自苦如此?如果将來史書之上,記下他趙顼鎮壓學生,豈非要和東漢恒靈二帝并列?
王安石叩首道:“陛下,臣爲相無能,緻有此變,雖自問本心無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卻終不能見容于世俗。因爲臣的無能,把陛下陷入今天這樣的困境,臣實在有負陛下厚望,臣自問也沒有能力再處相位上,請陛下允許爲臣歸老,了此殘生。亦可以謝天下。”說到最後,心有所傷,不禁老淚縱橫。
一生心血,滿腔抱負,竟然要如此收場,情何以堪?
15
但是宣德門前數千熱血沸騰的學子,是無法理解王安石心情的。幾千人靜靜的跪在禦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門前的氣氛,也是一種深深的悲情與憤慨。
滿臉病容的石越在離學生們幾十米的地方下了馬車,在侍劍的攙扶下緩緩走向隊伍的前列,學生們很快發現了石越,頓時“石山長”、“石山長來了”的聲音響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裏有什麽感情,在病容的掩飾下,石越看起來非常的疲憊,在某些人看來,現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并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種政治姿态。
然而看到這幾千個與自己年齡相若的學子,石越心裏卻有一種罪惡感。是自己和潘照臨一起商議,定下計策,暗中在酒樓茶館散布流言,有竟無意引導一些與自己關系親密的學生在白水潭學院挑撥起學生們本已漸漸平穩的情緒,又買通獄卒放出桑充國被用刑的慘狀,把程颢等人在關鍵時刻調開白水潭……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爲了緩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這些大宋的菁英玩弄于股掌之中,将他們推向危險的境界——如果皇帝決定鎮壓,那麽自己就會是千古罪人,因爲大宋的元氣,經此一次,沒有五十年無法恢複——石越想起潘照臨對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以皇上的性格,雖然剛毅果敢,但絕非無道之主,斷不至于如此的!”但是這種單方面的保證,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陰謀的原因嗎?“爲了達到一個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馬基雅維裏主義者的潛質,在書房密謀之時,自己可不曾有過半點心軟。但是看到這一雙雙真摯的眼睛,石越卻無法做到那麽坦然。
但是戲還要繼續演下去!
“如果任由他們步步緊逼,那麽公子的政治威信會蕩然無存,将來的前途,頂多是皇上的一個詞臣,一個司馬相如,東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這樣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數千學子的力量,是我們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籌碼,隻有依靠這個力量,我們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這盤棋,但這個力量使用出去,雖然能緻鄧绾于死地,能重傷王安石,卻一樣也會嚴重傷害到我們自己,無論是白水潭還是公子,将來的處境都會變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們沒有選擇了,兩害相權取其輕!”
“爲了盡量消除對公子的負面影響,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對公子的信任,同樣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負的關鍵因素。”
潘照臨的分析,的确有他的道理。況且石越也絕對無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進白水潭!
也許一切真的是迫不得已!
石越慢慢調整自己的情緒,終于,請願學生隊伍的最前列,已經到了。
宣德門外,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石越身上。
石越環視十七個學生領袖,其中白水潭占了十二個。石越心裏忽然感到一陣驕傲,這畢竟是“學生運動”呀!自己對白水潭士風的培養,并沒有白廢。
犀利的目光在十七人臉上掃過一遍,石越發現自己能叫得上名字來的,隻有張淳、袁景文,還有一個叫吳晟的學生三人而已。白水潭雖然貫徹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種意義,卻是桑充國的學校,這一點石越也不能不承認。
好半晌,石越厲聲說道:“你們這樣做,欲置君父于何地?”
袁景文師事石越,頓時不敢做聲。張淳卻擡起頭來,朗聲答道:“皇上本是明君,我們這樣做,并不會損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納谏,必能流美名于千古。學生不明白石山長所說的是什麽意思?”
石越在心裏贊了一聲好,口中卻毫不松軟:“那麽你們前來,又是想做什麽?”
張淳正容說道:“已上萬言書,請釋桑教授四人之獄、赦免十三同學、罷鄧绾、廢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聲冷笑道:“這是想挾衆意脅迫朝廷?你們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後人如何看今世?”
“我們不過進谏言,伸正義,朝廷能嘉納,天下之人,當知本朝君明臣賢,後世之人,亦當贊美皇帝與宰相胸懷寬闊,以仁愛治國。”張淳辯才極佳。
“既然已進萬言書,爲什麽還跪在這裏?理當速速回校,等待皇上與朝廷的處置,跪在這裏不走,又是爲何?”石越高聲質問,又說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聖明,當自有處置,如果跪在這裏非要一個結果,這和脅迫朝廷,又有什麽區别?”
石越和張淳的這番對白,數千學子聽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憤更甚,以爲石越不站在他們一邊,心中的悲情意識更濃,反而更加堅定;有些人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國于不顧,難免失望;有些人則心生猶豫,以爲石越說得有理。但沒有人帶頭,衆人便都不願意動,沒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種,以後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但是無論是誰,對于這些心中并沒有反對朝廷意識的學生們說,石越最後的質問,都是難于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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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正要乘勝追擊,李向安卻突然出現了,并高聲宣旨:“宣石越觐見。”
沒奈何的石越隻好去見皇帝。他的這一番表現,早有人報給趙顼和諸宰相。
趙顼看着病容憔悴的石越,還沒有說話,石越就開始請罪:“臣治校無方,出此大亂,實在無顔見皇上。臣請皇上治臣之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