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之前因爲說了石越的字不好,他不想開罪石越,此時便捋須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學生年輕氣盛,也怪不得石越的,禦史是多事了。”
趙顼本不過是想說說趣聞,不料一相二參居然認真起來,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始終是皇帝,随便說不得話。幸好這幾人還不算太呆闆,沒給自己講大道理。想到這些,未免有點掃興,便對趙瞻說道:“趙卿先回去吧。卿不辱使命,明日中書會有嘉獎的。幾位丞相留下來,說說西北的邊防如何了。”
趙瞻連忙謝恩告退。趙顼見他走遠,才斂容說道:“種谔先勝後敗,撫甯諸堡全部淪陷,但是綏州還在大宋手中,夏人兵疲,已欲遣使者前來求和,朝廷當早做打算。朕想知諸卿意見如何?”依宋之慣例,邊事皇帝一般是和樞密院讨論決議,但是趙顼即位後,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書諸相商議。
聽皇帝問及邊事,王安石早有準備,從容答道:“西夏不可遂圖,和議可許,綏州卻不可割讓。以臣之愚見,則國内先變法,富國強兵,西北遣王韶開洮河,徐謀進取之策……”
馮京卻是冷笑:“臣以西夏不過是小疾,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内。河北、陝西皆是前線,數年之間,既淤田,又助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慶州兵嘩變,并非無由。皇上,便是助役、保甲暫時不能廢,這淤田于國無補,頗勞民力,還請皇上先下旨廢除這一件。”
……
6
石越并不知道皇帝和中書的宰相們居然在很正式的場合讨論着他那糟糕之極的毛筆字和白水潭隔幾日就會發生一次的群架事件。但是對于自己的毛筆字,他也不是全然沒有下過功夫的。
這日難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書房裏一本正經的練毛筆字。隻是這書法的習成,實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着筆,寫一劃下來,稍不留神就歪了。梓兒在旁邊看得吃吃直笑:“石大哥,你不用這麽用力的,寫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勁。你看我的……”
她從石越手中奪過毛筆,輕輕沾點墨水,在字箋上寫了一個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兒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個勁的直搖頭。
梓兒輕笑道:“這樣吧,石大哥,改天我用朱筆寫一本字帖給你描。好過你這樣亂寫,堂堂白水潭學院的山長,皇上親自嘉歎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寫得太難看了。”
石越紅着臉聽她取笑,沒有半點脾氣,誰叫自己字寫得太差呢?不過也隻有這個辦法了,雖然他認識的名人很多,無論哪一個都有一筆好書法,但是讓他開口向他們求一本字帖練字,實在過于艱難了一點。
他剛點了點頭說“多謝……”,就聽侍劍進來說道:“公子,潘先生來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連忙擱下筆,對桑梓兒讨好的笑道:“妹子,字帖就麻煩你了。”一面匆匆往外面走去。
到了客廳,便看到潘照臨在那裏喝茶,桑俞楚不在家,隻有桑來福坐在下首相陪。見石越出來,二人連忙起身相迎,桑來福知道他們有事要說,便告了個罪出去。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說道:“公子,這白水潭很熱鬧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說什麽。
“難道公子不知道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隔三岔五在群英樓打架嗎?”潘照臨奇怪的問道。
石越愕然道:“不可能吧?”
“現在群英樓的夥計和掌櫃都習以爲常了。”潘照臨把所見所聞說了一遍。
石越不禁哈哈大笑,“這幫家夥,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來。”
潘照臨自己也不禁莞爾,不過他畢竟是比較理性的人,“這些學生這樣子,實在有失體統。如果傳了出去,給人口實就不好了。”
石越心裏雖然覺得潘照臨有點小題大作,卻還是點了點頭,随口問道:“潛光兄有何良策?”
“這件事,還須告訴桑長卿,讓他嚴肅山規。”
石越搖搖頭,心裏卻已是有了主意,笑道:“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這樣吧,我們在文廟附近再建兩座大堂,一座大堂做講演堂,專門請當世名流不能在學院兼課者講演;一座大堂做辯論堂,專門讓學生們自由辯論,免得他們去群英樓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爲講演日,一日爲辯論日,這兩日皆不上課。你說如何?”
潘照臨想了一想,笑道:“這是好主意。隻不過講演日就比較麻煩,要去請名流,學院又要多一筆開銷。”
石越不負責任的笑道:“這件事讓長卿去頭痛吧。辯論堂沒有建好之前,先找兩間教室做辯論堂,讓他們去吵架。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專人記錄下來每個人的發言,公布在學校大欄上,給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檔。”
這件事說妥,潘照臨又問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興土木,公子可是想擴張學院?”
石越颔首笑道:“白水潭現在慢慢變成小鎮了,我先給學院的老師們準備好一些房子,另外學院照這個趨勢,規模難免會擴大,因此還要建一些教舍。還有,到了二年級,學生就要分系了,我準備爲儒學之類建一座明理院,爲算術物理類建一座格物院。”
潘照臨因說道:“算術之書稱爲算經,比之儒家五經,的确可以爲格物院之首。我聽說有人上書朝廷,想把曆代有名算術家配享孔廟,不知道有沒有這事?”
石越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不過算術孔子也學的,朝廷有此議再說吧。現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參預了。”
7
就在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夏來,夏盡秋來,熙甯四年的秋天,在紛紛落葉中,也不知不覺的将要過完了。偶爾和蘇轼、唐棣等人書信往來,談談所謂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況,聽聽他們對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畢竟事不關已,石越也沒有那種切膚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種政客的眼光看待這件事:此時不宜和王安石對抗。不過,因爲改良青苗法推行順利,石越在皇帝面前也越來越受重視;另一方面,則是白水潭學院漸上軌道,第二學年的學生報名達到三千人,規模超過太學。爲此,學院不得不舉行入學考試,控制每學年的學生在兩千人左右。可以說惟一不太趁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筆字始終不見起色。
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樣,一大早起來便往白水潭學院趕,很快就是重陽佳節,加上連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東京城裏到處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學院的水泥路邊上此時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樹,走到附屬小學的教舍附近,就可以看到學院布置的菊花,雖然品種一般,不過對石越這種不懂得賞花的人來說,還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國的公廳[30],石越忽然童心大作,放輕腳步,蹑手蹑腳的走了進去,卻見桑充國皺着眉頭,坐在椅子上發呆,手裏還拿着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紙。
“咳!”石越咳了一聲,問道:“長卿,秋高氣爽,你在發什麽呆?”
桑充國見他來了,苦笑一聲:“子明,你來看這個。”
石越疑惑的從他手裏接過那張紙來,原來上面寫的全是些學生的名字。桑充國在旁邊說道:“這是一年級考二年級的名單,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約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學,二百餘人律學,八十人子學;考上格物院的學生約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頭,三分之一,算術九十人,格物和博物都是二百餘人。”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雖然算術人少一點他很奇怪,但是想來格物和博學都要修算術,專修算術的少,也很正常。格物院能有五百人這樣“了不起”的成績,已經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擔心。”桑充國解釋道。
“擔心?”
“是啊,明理院的規模太大了,容不下這麽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許多地方來。”桑充國擔心的是實際問題,長期以來都是他主持具體事務。“還有,現在我們學院修格物的學生倒像是謙謙君子,雖然有争議,但是都是細聲細氣解決;反倒是這些考上明理的學生,在辯論堂辯論時,幾乎恨不得把對方給吃了。”桑充國想想辯論堂裏的情景,就有點受不了。“二程和孫覺、邵雍等人自從過去一次辯論堂後,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們幾個雖然各有觀點主張,但是也不至于争得面紅耳赤。這些學生卻可以爲了捍衛一句經義,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聽桑充國抱怨這些,不禁好笑,“長卿也太杞人憂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們的課分開,不用排那麽滿。況且明理院二年級了,教授隻上大課,小課比較少,怕什麽?至于辯論,對他們将來有好處……”
“不錯,他們經常辯論,能于經義中發現新義,也是好事。日後我們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參加科考,一定會很出色。子明在明理院前刻下‘文以載道、學以緻用’八個大字,很合吾心。”孫覺一邊摸着胡須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
一起進來的二程也點頭稱是,理學家對于學以緻用,是絕不反對的。雖然後世有人往往将科舉與理學混爲一談,但實際上當時有不少人卻是因爲覺得科考于世無益,而改學理學的。
石越連忙轉過身來,一面行禮一面笑道:“原來是莘老[31],伯淳先生、正叔先生。”桑充國也趕忙起身見禮。
孫覺和程颢微笑回禮,程頤也淡淡的回了一禮。
程颢笑道:“子明,我們是來找長卿商議一件事情的。”
桑充國請衆人坐了,一面向石越解釋道:“複明公、伯淳先生、正叔先生,還有邵先生等人都說學生們在辯論堂辯論,有不少言論頗有可采之處,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僅僅是貼在學院之内。”
石越笑道:“這是好主意。”
桑充國皺了皺眉頭,不滿的看了石越一眼,“隻是這些言辭,頗有不訓之處,刊出去,有很多觀點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程頤點了點頭,“長卿所言不錯。”
石越笑了笑,說道:“這事無妨的,其實竟可辦一本《白水潭學刊》,每月一期,讓學生們把自己的心得寫成文章投稿,由諸位先生組成編審會,專門審議文章能否在《學刊》上發表。這樣就可以保證質量了。而無論學生和先生們,隻要文章在學刊上發表,皆給一定的潤筆,謂之稿酬。這樣可好?”
程颢想了一會,笑道:“這又是個新奇的好辦法。”孫覺也覺得甚好,程頤卻問道:“若是編審會意見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這又不是科考,雖不能太寬,也不必太嚴,依在下看,倘意見不一,隻要編審會有兩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國主持校務近一年,已是精幹許多,想了想,道:“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創辦這個學刊,學生中優秀俊逸者,可以選一二人來幫助處理瑣雜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學刊,則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頗,三分之二明理院的文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文章,這樣方見公允。明理院的文章由明理院的先生們審議,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選。如此可好?”
衆人又議了一回,覺得他說得不錯,便算是議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着桑充國往門外走去,笑道:“這樣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把校務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馬車,各自牽了一匹馬,沿着白水潭學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潔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樹叢中隐約出現的古典風味的建築,挽绺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種“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感覺。參預白水潭學院後期規劃的人,都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從美學上來講,白水潭學院的确是很有欣賞價值的。想到實際上是自己締造了這一切,石越心中又有了一種驕傲的感覺。隻可惜這一份成就感,沒有人能夠和自己分享,他畢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國一邊品評路邊的菊花,一邊享受涼爽的秋風,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裏。桑充國笑道:“子明,我有點渴了,找戶人家讨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覺得自己有點渴了,便笑道:“好啊。”上馬看了一下遠處,揚鞭指道:“去那裏吧,那裏有戶人家。”
二人催馬來到一處農戶房前,這是一棟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紅磚平房,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門前玩耍,見有生人過來,畢竟是白水潭學院旁邊的小孩,倒并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帶羞澀的問道:“你們找誰?”
石越彎下腰,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臉蛋,“我們來讨口水喝,你怎麽不去上學?”白水潭的村民的子女,都可以免費進蒙學就讀的。
“哦,二妹,去倒兩碗水來。”小男孩轉過身招呼她妹妹。看着小女孩清脆的答應一聲,跑進屋裏,桑充國也笑着摸了摸了小男孩的頭,問道:“家裏大人呢?你爲什麽不上去學呀?”
“爺爺、奶奶和娘去地裏幹活了,爹去做保甲了。家裏要人看家,還要給爺爺奶奶做飯,沒時間去上學。”小男孩說話很有條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不再做聲。秋天是忙碌的季節,居然還要參加保甲?這保甲法也太不像樣了,逼得老弱婦孺去從事生産。
小女孩端着兩碗水出來,怯生生的遞給石越和桑充國,石越微笑着謝過,站起來喝水,碗在嘴邊,卻停住了。桑充國看出他的異樣,問道:“怎麽了?子明。”
“你看,前面的地裏有青壯年在幹活。”石越一邊說一邊指給桑充國看。
桑充國順着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裏做事。他疑惑的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着問道:“你知道爲什麽别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裏做事嗎?”
“因爲他們家有錢,我們家沒錢。”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辟。
石越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無言的歎息了一聲。兩個人都是聰明人,一聽就知道其中的關鍵了。小吏不顧農時,強迫丁夫參加保甲訓練,爲了不誤農時,農民隻好交點錢行個方便,沒有錢的,就隻好讓婦孺去勞動,真正的勞動力卻在那裏參加軍事訓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