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或許可以摧毀問題,但是永遠也不能解決問題。
——《白水潭紀聞》扉頁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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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這裏多了一條平整的大道連通着南面的戴樓門和西面的新鄭門之前的官道。這條平整的大道,其寬可以容納兩輛馬車平行,是大宋第一條水泥大道。雖然不及禦街那樣一塊塊的青磚鋪成,幾乎光可鑒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費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沒有官道難免有的一些泥濘。
這一天風雪交加,正是熙甯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子。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蓑衣鬥笠之下身着白色長袍,腰佩一柄大理彎刀,騎着白馬,正緩緩在這條水泥道上行走。
從這裏前去不多遠,便是聞名天下的白水潭學院了。在應天書院讀書時,就聽說這條大道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同窗們說起此處,無不眉飛色舞,悠色神往。自己十六歲離開家鄉洪州遊曆天下,二十歲到了應天府,在應天書院讀了整整六年書,但考上舉人後,運氣就開始變壞,或者省試不中,或者如去年一般,幹脆大病一場,連赴京的機會都沒有。雖然一身武藝,卻終不甘心去考武舉,本朝名将狄青,還不是因爲少了一個進士出身而備受歧視?此時離下一次省試還早,正好到白水潭來長長學問。隻是京師物價太貴,但願白水潭這個地方可不要像開封城裏一樣貴才好,否則自己終究是住不起的。
年輕人一邊想着心事,一邊按绺前行。忽然聽到身後有馬車壓過積雪的聲音,他心裏納悶這種天氣還有人像自己一樣去白水潭,忍不住回頭望去。
躍入眼簾的是一前一後兩輛馬車,從馬車的布置和車夫的動作來看,應當是在車行租來的。看着馬車朝自己急馳過來,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繩,把自己的馬讓到一邊。那兩駕馬車卻在他身邊停了下來,前面的馬車内有人掀開厚厚的車簾,溫聲問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學院還有多遠嗎?”此人四十來歲的樣子,穿着綠色長袍,很是平易親切。
白袍青年朗聲笑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凍,何不下馬上車,一同前往?”中年人溫言相邀。
“多謝先生美意,不過在下習慣了這種天氣。”白袍青年抱拳謝道。
“如此白水潭學院再見。小哥,請了。”
“先生恕罪,在下先行一步。”白袍青年揮鞭驅馬,踏雪而去。
兩炷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幾座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瓊枝玉樹,頗見清雅。于林丘之間,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其碧如玉的水潭,雖是嚴冬,亦未結冰,可見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觸即化。就在果林與水潭之間,有幾條碎石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麽所在。舉目眺望,在林木之後,可以看到一層層建築的屋頂。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有若世外桃源。”爲了表示尊敬之意,他翻身下了馬,牽着馬緩緩而行,一路欣賞沿途的景緻。繞過幾座丘林之後,讀書的聲音隐約傳來,他側耳聽去,卻是“……子曰:克己複禮爲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那是《論語》裏的句子,隻是這聲音稚嫩,卻讓人頗爲不解。
循聲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漸漸躍入眼簾。聲音是從一排紅色磚房中傳出,此時走得近了,聽得越發清楚,這明明是十二三歲的稚童讀書的聲音。白袍青年心裏納悶:莫非我走錯地方了?
小心的牽着馬走了過去,卻見紅色磚房前立着一塊石碑,上書:“白水潭學院附屬小學校”[29]幾個大字,這才恍然大悟。從這排磚房順着白水潭邊轉過一個彎,便看到第一道橫門,橫門之上,是當今熙甯皇帝親筆手書:“白水潭學院”,瞻仰了一會兒,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對聯,右邊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左邊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卻是石越所作、蘇轼的書法。
白袍青年默讀良久,自言自語地歎道:“好一個事事關心!”牽着馬順着水泥小路繼續前進,這條路的兩旁都種了竹子,慢慢離開白水潭,漸行漸遠,往更深處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遠就有一個石椅,顯是給學子們平時小憩所用。有時可以看到分出一兩條小路通往林中,路之盡頭,隐約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觀賞,隻順着水泥碎石小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終于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學子在雪中漫步,有些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詩唱和,有些人則在屋檐下倚欄唱着小曲兒,也有人坐在教室裏埋頭苦讀……凡是老師走過時,學生們都會自覺的讓到一邊,躬身問好。
見他牽着馬進來,便有幾個打雜的人過來,幫他把馬牽到馬廄,問道:“這位公子,是來求學還是訪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學。”
“那就不太巧了,學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學員。此時來的,可以随班就讀,學院雖然隻收很少的學費,但也不發講義,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學,隻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有人笑着說道,一面又熱情地介紹道:“不過公子不用擔心,書本講義西邊的白老二書店就有得買,和東京城價格一樣,住宿若是能找到一處村民家,一個月隻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若是想清靜一點,住東頭的白氏客棧和北頭的群英客棧,一個月也隻要三貫錢,比東京城便宜多了。像我們這裏的馬廄,草料錢隻要東京城的一成。”
白袍青年幾時見過這樣的學院,店鋪和學院渾然一體,雖然覺得挺方便,不過也是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還好辦,但是學生住宿與生活問題,就很難解決了。石越不想把這些學生拒之門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長們商議,想出了這麽個辦法,讓白水潭的村民到學院裏開書店、客棧、酒樓、成衣店、洗衣店、車馬行、馬廄等等服務設施。白水潭學院幾個月來已經猛增到兩千多學生,因爲凡是遊學京師的學子,無不知道白水潭這裏生活成本低,而且學術氣氛好,便是原本不想來這裏讀書的人,也願意交了一年的學費,住到這學院附近來,天天能聽到不同的大儒講學,又省了不少錢,何樂而不爲?而且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車馬行租輛馬車,不多久就到了,價格也比開封城裏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雖然曾經在應天書院讀過書,但是那裏的規模和氣度,又怎麽能和白水潭學院相比?而且,這裏雖然有着極爲齊全的商業服務,卻偏生和這個學院的氣氛顯得極爲和諧,一點也沒有市儈氣,倒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一樣。他好奇的和馬廄的人閑聊着,忽見又有人牽着馬走了過來,那人操着洛陽口聲說道:“老闆,給我的馬喂好一點。我們是西京沈記車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卻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馬車的車夫,此時車夫解了馬套,正牽着馬進馬廄。遠處有幾個人往學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個,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話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個年紀仿佛的中年人,不過卻顯得不苟言笑。兩個人身後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說過話的中年人身後的書生們表情輕松,顯得開朗活潑;而那個嚴肅的中年人身後的幾個士子,卻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神情嚴肅,倒似廟裏出來的菩薩。兩群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正在揣測二人的身份,學院突然鍾鼓齊鳴,便見兩個年青人領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來,學生們自動排成兩列歡迎。兩個年青人微笑着說着什麽,看表情似乎是賠罪歡迎之類。
馬廄的夥計低聲咂舌道:“這兩人是什麽來頭,石山長和桑公子帶着所有教授親自出來迎接,這麽大的排場。”
那洛陽車夫此時滿臉的驕傲,有些炫耀的笑道:“這是俺們伊洛的兩位程先生來了,石山長名聲雖響,卻也要敬他們三分。”
伊洛的兩位程先生?白袍青年不由得吃了一驚,若他沒有弄錯的話,當今天下的學術宗師,自己剛一到白水潭,便見到了三位!他對那車夫抱了抱拳,低聲問道:“那兩位先生果真就是伊洛學派的程颢和程頤兩位先生麽?”
那車夫也認出白袍青年來了,還了一禮,笑道:“除他們倆位老人家,還能有誰?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大程先生,另一位,是小程先生。”
“程颢不是被王安石貶到地方做縣官去了嗎?”白袍青年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正如那車夫所說的,這兩個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頤,後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們是程朱理學的創造人,曾經配享孔廟,曾經成爲天下士子的宗師,也曾經被罵得一無是處,把天下的罪過都栽到了他們倆人的頭上。但是曆史上的偉人,無一不是這樣的,那些崇拜他們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們;那些辱罵他們的人,也根本不曾讀過他們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賢曾說,如果孔子、釋迦摩尼起于地下而複生,他們就不能再成爲偉人了,他們最先要受的,倒是他們信徒的迫害。人類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賢,無論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後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學,在熙甯三年的時代,二程在讀書人之中享有崇高的聲譽,卻是不争的事實。當此之時,号稱天下學者,各以爲是,互不相讓,雖然不及春秋戰國之“百家争鳴”時代,但若稱之爲“小百家争鳴”的時代,卻亦并非誇飾。而天下的學問,以其影響較大者而言,大概可以分爲石越的石學,王安石的新學,以及理學的周敦頤派、邵雍派、二程的伊洛學派、張載的關學,另外還有蘇轼爲代表的蜀派、司馬光爲代表的史學派等等。
這是以理學爲代表的儒、釋、道三教經典互相解釋的時代,也是以石學、新學爲代表的對儒家經典重新解釋的時代,同樣,也是石學提出許多有高度創見的哲學理論,創立建立在自然科學基礎上的哲學思想的時代。
達成這一切,石越功不可沒。早在熙甯三年四月,監察禦史裏行程颢、張戬等人因反對新法被貶往地方,程颢與張戬之兄張載因見石越創辦白水潭學院退而講學,一夕頓悟,于是程颢在地方上任未久,便辭官返鄉,與其弟程頤一起收授門徒;張載與石越一夜深談後,也自請辭職,回陝西老家創辦橫渠書院。十二月,石越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趙顼對他信任有加的時候,謝絕了皇帝對他的賞賜,而是請求皇帝将居家的程颢、在西京講學的程頤,因彈劾王安石被貶、治《春秋三傳》連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孫覺,以及自王安石爲相後呆在洛陽足不出戶的邵雍等一大批學問名家全部召到白水潭學院,授白水潭學院教授之職。張載要主持橫渠書院,自己不能來,也派了幾個弟子來講學。一時間,白水潭學院竟成爲十一世紀人類學術的中心。
白袍青年并不知道,他此時所看到的,是在人類曆史上可以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越的長相,石、桑二人就攜着二程走進學院内部的尊師居了。
尊師居是一個院落群,就在文廟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樣的三間房:卧室、書房、客廳。石越又讓人在白水潭附近建造四合院,準備将來給帶着家眷的教授與助教居住。但是此時,室内的布置,卻是相當的簡陋,除一個書架、幾張桌子,再加上床被和取暖的爐子之外,再無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颢挑了一間比較靠外的房子,而程頤似乎更喜歡清靜,挑了一間僻靜的房間。二人對房内布置的簡陋顯然并不在意,頗能随遇而安。隻是程頤沒有注意到,他的鄰居是邵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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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完二程,桑充國便笑着對石越說道:“今天是去張八家還是去八仙樓?這鬼天氣,實在太冷。”
石越笑着搖搖頭,道:“罷了,長卿,今晚還要給二程接風洗塵。”
提到二程,桑充國不覺笑了起來,頑笑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程颢可親可敬,程頤卻真是讓人敬而遠之。不如我給程颢接風,子明給程頤接風罷。”
“噓……這種話你還是少說,萬一傳出去,麻煩就大了。程頤最開不起玩笑的。”石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桑充國奇道:“你很了解程頤嗎?”
石越不小心又說漏了嘴,心中苦笑,聳聳肩道:“你看他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桑充國頗以爲然,正點頭同意,忽然間又想到一事,驚道:“糟了——他方才選住處,卻是和邵雍住在一起,邵堯夫可是最愛開玩笑的……”
石越深深看了桑充國一眼,悠悠說道:“他們理學家内部的矛盾,他們自己解決吧。”
桑充國大笑,捧腹道:“子明,你和潘照臨待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難道我能夠跑過去對邵雍說,程頤是開不得玩笑的,您老多節制,千萬避其鋒芒嗎?”石越滿臉委屈的說道。
“也罷,也罷,反正邵雍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蔔先知,我們不用替他擔心。”桑充國笑道,也許是因爲受蜀派影響,對于程頤,桑充國也是天然的感覺親近不起來。
“說到算命,沈括請的算學老師來了嗎?”石越問道。這一段時間請老師的事情,他傷透了腦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