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照臨如抽繭剝絲般,爲石越分析着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态。石越本來覺得事情漫無頭緒,不知從何做起,此時聽潘照臨一說,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想了一想,卻又覺得還有不妥之處,因說道:“潛光兄的意思,莫非是讓我另樹旗幟,和王安石争奪變法的主導權?這似乎失之過急了。”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說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騰,公子此時就要從中救火,讓皇上了解你的才幹,慢慢樹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這般做的好處,是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開對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間做抉擇。再者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從中周旋,把壞事變好事,則朝野上下,無不歸德于公子,王安石反而沒什麽功勞可言。此外,舊黨要攻擊新法,這筆賬也會算到王安石頭上,對公子隻有贊賞的份,可以說如此行事,則怨歸于王安石,恩歸于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見潘照臨笑談之間,把就王安石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佩服之至。隻是目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時,卻不免又一次想起“奸笑”這個詞來。他又把這個策略想了一想,覺得自己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針了,便颔首道:“潘兄所言,确是上策。不過若是總是爲王安石補漏子,也是不夠,我也必須做一些自己的政績。”
“此時自己立旗幟,若是變法,則會引起舊黨的反對與攻擊;若不變法,有王安石在,實在難有什麽成績可言。公子還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胸有成竹的笑道,“我們現在要計議的,是如何幫王安石補漏子,此亦非易事。”
9
石越和潘照臨在算計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書房,與兒子王雱一道算計着石越。
“這個石越,實非易與之輩。”回想集英殿上的一幕,王安石不由蹙眉搖頭。
“爹爹,不如請皇上調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爲朝廷培養将來的宰相,免得讓他在朝中礙手礙腳的。”此時天氣已轉冷,王雱手裏卻輕輕搖着一把高麗傳來的折扇。
“你難道不知道石越自命清高,連官都不肯做嗎?你怎麽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滿地看了王雱一眼,這個兒子聰明過人,就是有些喜歡自以爲是。
“他既不肯正兒八經的出仕,卻又可以對朝廷大事指手畫腳。天下的好事都讓他占盡了。”王雱憤憤不平地說道。
王安石搖了搖頭,“并非如此。若依古制來說,石越其實是所謂的‘中朝官’,是皇上的參謀,他的立場現在還是很難說,前幾日張若水從宮中傳出訊來,道他在皇上面前推薦你,要皇上寵你館閣之任,而且這一次在朝堂之上,對新法似乎也并沒有很惡意的攻擊,目前來看,石越并不算是一個大的障礙。”
王雱合起扇子,潇灑的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在手裏輕輕敲打着:“可他的所謂‘持平之論’,頗能動搖皇上之心,這次若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會拿定主意處分劉庠、範鎮。曾布資曆不足以服大臣,辯才不足以動皇上,現在皇帝身邊,正需要一個可以随時向皇上解說新法的人,石越推薦我入館閣,正好是個機會。不管他石越的态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邊朝夕參贊,應當可以堅定皇上變法的意志。”
王安石歎道:“話雖如此,但你始終是宰相之子,理當回避。我正準備推出任子法,限制朝中大臣以恩蔭爲子孫謀官職,更不可給人口實,讓人說我專門任用私人。雖然前次用你的計策,将策論刊發,皇上也很賞識,但能不能進館閣,終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爲你讨官的。”
王雱卻是不以爲然,很自信地笑了笑,道:“爹爹,以我的才華,還怕皇上不賞識我嗎?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館閣是遲早間的事情。現在要留意的,倒是劉庠、範鎮斷不能留在朝中,否則反對者會群起而效尤,新法之威信更無法樹立了。”
10
趙顼在崇政殿裏踱來踱去,煩悶異常。幾個内侍小心翼翼地侍候在旁邊,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當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趙顼抓起案上的一本書狠狠地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厲聲喝道:“傳張若水、藍震元。”張若水和藍震元是趙顼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宦官,恰巧這兩個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趙顼因爲聽了他們的話,才對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會兒張若水和藍震元就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
“你們兩個上次出去查訪民情,可有虛瞞之處?”趙顼厲聲喝問。
張若水和藍震元早就知道集英殿發生的事情,二人商議妥當,知道這個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從實說來,必是死路一條,因此隻得硬着頭皮說道:“老奴絕不敢欺君,民間對青苗法歡喜得緊。”
趙顼惡狠狠地盯着二人,咬牙道:“若是查得你們兩個欺君,朕定斬了你們。”
“老奴斷然不敢。”張、藍二人叩首如搗蒜似的,尖着嗓子回道。
“既然你們不敢,爲何有這麽多大臣上書說青苗法擾民?難道是他們全部都敢欺君?”趙顼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張、藍二人的皮。
張若水靈機一動,連忙辯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開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膽子,也不敢欺君的。”
趙顼聽了這句話,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說的,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臉上卻不願少了君主的威嚴,厲聲喝道:“退下去。”
張、藍二人慌忙退下。趙顼無力地坐在那張寬大的禦座之上,心裏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一心想做個中興明主,以爲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卻竟然因爲這個變法鬧得大臣水火不容。“難道王安石會騙朕嗎?不會的,不會的,王安石忠貞體國,絕對是個忠臣。”年輕的皇帝把這種念頭從腦袋裏晃開,心裏卻是感覺到一陣疲憊,“也許真如石越所說,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一個内侍輕聲在旁邊打斷了年輕的皇帝的思緒。
“有什麽事?”皇帝不耐煩地問道。
“應當去給太皇太後和太後請安了。”内侍小心地說道,大氣都不敢出。
11
這一年的冬至,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與往年并沒有什麽不同。照舊是買回過冬的蔬菜儲藏,照舊是開封府四面各條大路上車水馬龍的運過冬物品進城……但是對于大宋朝廷的文武百官來說,因爲集英殿的風波,這個冬至就不那麽簡單了。
大家心裏都暗暗揣測着,難道皇上真的聽了石越的進言,打算不了了之嗎?
“不可能,王相公絕不可能善罷幹休!”
“想想那個石越,多得寵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石越得寵,有王安石得寵?”
“老子就看不慣鄧绾那厮,還有老劉這次冤的……”
各種各樣的耳語,在同鄉同年的私交聚會上,悄悄流傳着,倒是當事者的劉庠反而淡然若無事發生。
他自己淡然,别人卻免不了要關心他。蘇轼和劉庠有同僚之誼,政見又相近,他不顧自己現在一身是麻煩,三番幾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夠在皇帝面前幫劉庠開脫幾句。大家都是聰明人,全明白這次最倒黴的人,多半就是劉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說上話的,也許就隻有石越了。
但是幾天後的處分,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嚴厲。
鄧绾依然是集賢校理,劉庠重貶爲郴州縣丞,範鎮緻仕!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王安石逼出來的。
王安石數次上表要求嚴厲處分劉庠、範鎮,以樹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引得王安石不惜親自面聖相争。偏偏這個時候,範鎮還上表抗辯,宣稱“陛下有納谏之資,大臣進拒谏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氣得王安石親自逐條批駁範鎮。矛盾激化至此,趙顼迫于無奈,隻好聽從王安石的處置意見,結果劉庠遠遠發配到郴州,範鎮本來就有本章乞緻仕的,也就順水推舟讓他以戶部侍郎的名義退休了,但所有官員退休應有的賞賜,卻一件也不給他。
這件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
處分公布之後,以蘇轼爲首,許多同情舊黨或厭惡新法的官員、士大夫,還有一些書呆子,紛紛前往範鎮家緻賀,借此向王安石表示抗議。蘇轼更是公開給範鎮賀喜,說他雖然被迫退休,可名聲卻更加響亮了。這話沒有幾天,就傳到了王安石耳中。于是蘇轼通判杭州,去了江南繁華之地,做前參知政事趙抃的同僚。
一個月之内,加上司馬光,竟有四個舊黨名臣,三個被趕出朝廷,一個被迫緻仕。
在此之前,石越和潘照臨甚至認爲劉庠頂多就是訓誡罰俸了事的。他們低估了王安石對皇帝的影響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對自己原則的堅執。
12
“才幾天時間,朝中唯一能制衡王安石的,便隻有一個參知政事馮京了。王安石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爲曆史會因爲自己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結果雖然的确有一些改變,但是大的趨勢,卻依然故舊,不由石越不生出幾分沮喪。
“我們的策略始終是不與王安石争鋒,這件事雖然出乎意料,但于大局并無決定性影響,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時機。況且範鎮緻仕,正可以讓他來學院做教授,他閑着無事,必不推辭。”潘照臨卻是依然很淡定。
“我不是擔心大局,我是覺得皇上此時如此集中的處分一批官員,或者是另有深意。”
潘照臨搖着頭,“這絕非皇上的主意。王安石急欲排除異已,希望朝中能爲一言堂,好順利推行新法。卻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終存在,不會因爲罷退幾個官員而消失,他如何能讓天下人噤口?”頓了頓,又略有些不甘心的說道:“隻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還是出乎我們的預料……”
二人正談論着這幾天的朝局,突然聽到外面侍劍高聲笑道:“桑公子,我家公子和潘先生正在書房裏,我馬上去通報。”
“你個小鬼頭,要你通報什麽!我自己去見。”話音方落,桑充國已興沖沖地闖了進來,手裏還拿着一本書。
石越和潘照臨相顧一笑,二人連忙起身。石越笑道:“長卿,這麽高興,有什麽好事?”
“當然是好事,你看看這是什麽?”桑充國一面将手中的書遞給石越。石越笑着接過來,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字也不認識,全是些鬼畫符,當下笑問:“這是哪國的文字?”
潘照臨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這是契丹字,書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這麽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盜版,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桑充國笑道:“子明這是名揚外國了。這是一個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帶回來的,他說現在契丹有三本書賣得最好,《論語正義》、《三代之治》,還有一本是《算術初步》,那邊的王公貴人,頗以讀此三書爲榮。”
潘照臨冷笑道:“遼狗一直羨慕中華文物,本來翻譯中國文獻,也并不奇怪。隻是他們這次翻譯如此快法,可見對于中國的一舉一動,他們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見他對遼人如此提防,忍不住寬慰道:“潛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爲懼,其無能爲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強敵。”桑充國立即反對。
石越笑道:“現在契丹是耶律洪基在位,信任耶律乙辛,主昏臣奸,對我大宋實無威脅可言。隻是我們大宋現在國庫空虛,兵卒不精,也沒有進攻契丹的實力。”
潘照臨歎道:“公子所說不錯,自己國内的事情若不解決好,敵人就算給我們再多的機會,亦隻能望而興歎。契丹的事情,現在也無力顧及。”
13
此後數日,朝中局勢維持了一段虛假的平靜。石越也将精力投入到白水潭學院的校務當中,在桑充國與沈括的幫助下,白水潭學院的教學漸漸走向成熟,學生人數也不斷的增加。隻是傳聞中沈括似乎越來越受到王安石的欣賞,也不知道他還能幫石越多久。
時間很快進入十一月,一股反對青苗法的潮流從地方襲向京師,短暫的平靜立時便被打破了。
受到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啓發,被貶到地方去的舊黨,異口同聲上表說自己所在的地方不适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一些保守派大臣,則推波助瀾,趁機要求全面廢除青苗法。派出去監督新法執行情況的四十多個提舉官,則因爲地方官吏不肯積極執行青苗法,和地方官員互相攻讦,打官司的文書在政事堂堆積如山。政事堂名義上雖有一相三參,但實際上陳升之丁憂,韓绛在陝西軍中,所有朝政由兩個參知政事主持,心裏反對新法的馮京樂得看笑話,天天隻是悶頭寫節略報給皇帝,也不提處置意見,直把正躊躇着準備廢除更戍法,推行置将法、保甲法,全面改革宋朝軍事體制的王安石累得喘不過氣來。
面對這種情況,趙顼爲了表明态度,斷然遣使者往陝西軍中拜韓绛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首相);拜王安石爲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次相);同時以翰林學士王珪爲參知政事[27]。不久又以王雱爲天章閣侍講,借着對王家的恩寵,向天下顯示他堅持推行新法的決心。
然而表面上的決心,與趙顼内心深處的想法,并不是全然相同。年輕的皇帝,在内心中對青苗法,實在有着太多的懷疑——從韓琦上書說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無數大臣不斷的上書反對,再到集英殿的風波,還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種種,他無法不懷疑青苗法的效果是否真有那麽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