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集英殿風波(1)

第16章 集英殿風波(1)

選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樁大事。

——馬基雅維裏

1

迩英殿,顧名思義——“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傑也”,這裏曆代都是大宋的皇帝們和儒生們講道學習之所,許多重要的決策,也在這裏做出。

九月深秋,天氣漸漸轉冷,一心想着要勵精圖治的趙顼,此時正在這裏會見群臣,并一起聽曾布講學。年輕的皇帝身體似乎不是太好,臉面略顯蒼白。

“……文景二帝體恤民力,藏富于民,故文景之世,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其後武帝賴以征伐四夷……”曾布一邊高聲讀着手中的新書,一邊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自從五月王安石迫于衆議,同意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後,崇政殿說書呂惠卿便兼判司農寺,負責衆多新法事務,不料九月份呂惠卿父親逝世,丁憂去職,王安石希望皇帝身邊能夠有新黨的自己人,因此力薦曾布代替呂惠卿任崇政殿說書兼判司農寺,代替呂惠卿的位置。

“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說得好!”皇帝擊掌贊道。王安石微微皺了皺眉毛,這個石越,這一句話似乎和新黨方針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誇贊完畢,微微一躬身,說道:“陛下,石越的确頗有見識,而且奇在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實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王參政常與朕說人才缺少,可惜這等人才卻不能爲朝廷所用。”皇帝把熱切的目光投向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賢若渴,隻是那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聽說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學院,準備收徒講學,似乎果真無意于功名。”

“陛下,微臣以爲,石越既出書,又講學,絕非隐世之人。臣以爲,必是诏書中有什麽是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故此才一再拒诏。”宰相陳升之眯着眼說道。他原本和王安石一起主持新法,但是王安石越來越“嚣張”,他的寵信、口才都不及王安石,便一直想在朝廷中給王安石多立一點競争對手,好牽制王安石。

“哦?朕聽說曾子宣與石越私交甚笃,曾卿以爲呢?”

“陛下,這個、這個臣亦不知,王安禮或者知道。”曾布遲疑道。他與石越私交雖洽,但聽王安石口氣似乎無意重用石越,便不敢舉薦,可曾布也不想對不起石越,便将王安禮拉了出來——怎麽樣也是王家的人,他若要推薦,卻與他曾布無關。

趙顼略有幾分不悅,轉目注視王安禮,道:“卿以爲如何?”

王安禮連忙出列,答道:“臣以爲,石越若做隐士,是國家的損失。微臣大膽揣測,石越定是不願赴制科。”

“不願赴制科?爲何?”不僅皇帝不明白,連王安石等人也奇怪起來。

“臣以爲,石越似有管、樂、諸葛之志。有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願意參加任何考試。陛下不如召他一見,若君臣相得,臣以爲石越定以國士相報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棄官而去,斷不肯在朝爲官的。”王安禮侃侃而談。

“這樣做隻怕不合體例。”有人反對道。

“似石越這等人才,若想事事合體例,隻怕他永遠不會爲朝廷效力。劉先主三顧諸葛,又何曾合體例?然後世以爲美談。”王安禮厲聲反駁道。

“卿言有理。待會叫範鎮[22]來見朕書诏,召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見。”年輕的皇帝對于自己能夠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内心竟有幾分興奮。

“陛下聖德!”衆大臣齊聲拜賀。

“曾卿,卿繼續。”

“是。”曾布把書打開,繼續讀道:“自漢武之世……”

2

“自漢武之世……”桑充國抑揚頓挫地讀着石越的新著《曆代政治得失》,突然笑道:“子明這本書,以漢代論叙最爲精彩得當。難怪連大蘇都要贊不絕口!”

桑梓兒托腮坐在旁邊,忽然擡起頭來,嫣然笑道:“哥,你可知道天下誰最喜歡石大哥?”

“誰啊?”桑充國愕然道。

“當然是印書坊的掌櫃桑緻财。石大哥的書一本一本出個不停,他笑得嘴都合不攏呀,見到石大哥時便像見到财神爺一般恭敬。”桑梓兒抿嘴笑道。

幾句話頓時引得哄堂大笑,桑俞楚正在喝茶,一口水噴在他夫人身上,笑了個前俯後仰。

忽然,“員外,聖、聖旨……”便在一家老小笑成一團的時候,家人的禀報将衆人吓了一跳。衆人連忙打開大門,布置香案,好在桑家接聖旨已經熟門熟路,瞬間便一切妥當。大家都以爲這次不過又是例行公事,桑來福更是把錢都準備好了。

“敕布衣石越:卿博聞今古,周探治體,藏用而弗矜,養恬而爲樂,有德君子,譬如麟鳳。朕統禦群方,寤寐多士,思得俊良,卿當勉赴阙庭,無戀雲壑,翹待之意,當甯增深。今遣供奉官[23]李向安持诏召卿赴崇政殿觐見。”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石越接過了聖旨。

“恭喜石公子。”中使見石越接旨,竟是松了一口氣。他接過桑家的喜錢,一面便笑道:“石公子,請準備一下,就和咱家走吧,車馬已在門外恭候。”

“李供奉稍候。”石越從诏書中已知道他叫李向安。

“不敢。”李向安一點也不敢怠慢石越。

桑俞楚久于世故,見石越朝自己使眼色,已知他有籠絡之心,連忙叫人拿出一張面值一百貫的交子,悄悄塞給李向安。李向安無故受此大禮,說話更是客氣三分。恭恭敬敬請石越上了馬車,一路上對于進宮的種種禮節,無不和石越講說分明。

享受着專用馬車待遇的石越,對于車外禦街的奢華景緻視而不見,一面和李向安應酬,一面也隐隐擔憂——如果和皇帝能夠談投機,自然一切都好;但是萬一皇帝讓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讓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就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彎路了。“趙顼啊……”石越心中忐忑不安地回想着曆史上關于趙顼的種種記載。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際,突然聽李向安說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請下車,從這邊走。”

石越下了馬車,舉目望去,仍然在禦街之上,大内離此還遠。這段禦街的右側便是尚書省等中央機構,一座座衙門莊嚴肅穆地座立于路旁,那一對對張牙舞爪的石獅,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這裏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處還坐着車,就頗有點招搖之意了。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車。

石越一面随着李向安前行,一面打量着路邊的建築。幾乎每座衙門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員聚集,等待着官長的接見。這些官員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閑聊攀談,打發這等待的時間。雖然已是深秋,路邊兩旁樹上的葉子都黃了,但是地上卻沒有多少落葉,顯然是常常有人打掃。一路上偶爾也會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員都有點詫異地打量着李向安身後的石越,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哪家勳貴的公子……偶爾有一兩個知道内情的,便躲在旁邊竊竊私語,向石越投來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些伶俐的,便用目光向石越示好,隻是很難讓人分清那目光裏的笑意是真誠的善意還是虛僞的谀笑。

從宣德樓的一個側門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東張西望,生怕失了禮數,讓人看輕。隻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趨,走了二三十分鍾,才見李向安停住。石越擡眼望去,前面便是一座雕欄玉柱的宮殿,上面一塊豎匾上寫着“崇政殿”三個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一衆官員都以爲他是“當世大儒”、“經學大師”,區區宮廷禮節不可能不懂,兼之他剛進禦街,皇帝便已知道,趙顼急着想見這個名噪京師、屢召不起的年輕人,一面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一面自己帶了一幹侍從官前往崇政殿,所以竟是沒有人向他解說見駕的種種禮節——總不能讓皇帝在崇政殿等候石越吧?

到了崇政殿前,李向安向石越謝了罪,便自去交旨。不多時,一個穿着绯色官服,頭戴三梁冠,腰佩銀魚袋的年輕人從殿中走了出來——三梁冠是七品服飾,而绯魚袋則是加恩特賜的五品服飾,石越一看就知道此人必是個侍講、侍讀什麽的。隻聽他高聲喊道:“宣布衣石越觐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服,拾階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見陛下。”行禮完畢,方敢擡起頭來,卻見大殿正前方,一個穿着淡黃衫袍的年輕人坐在龍椅上,微笑着對他說道:“石卿免禮平身。”

石越又謝了恩,這才起身,偷眼打量着年輕的皇帝:二十多歲的趙顼臉色略顯蒼白,雙目深陷,整個人顯得很清瘦,隻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英氣勃勃。

趙顼也打量了一會兒石越,一面笑道:“石卿何來之遲也?”

“山野之人,實無益于陛下,故不敢應茂材之征。”石越朗聲答道。

“朕在宮中,亦久聞卿的大名。”

“不敢,隻恐盛名之下,難副其實,讓陛下失望。”

“《論語正義》、《曆史政治得失》,豈是憑空能寫出來的?石卿不必過謙。朕觀石卿頗有經緯之才,朕正欲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石卿當有所教朕?”趙顼的眼光有幾分熱切,也還有幾分懷疑。

“臣何人,豈敢爲帝師?臣聞賢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爲明主,勵精圖治,振興大宋,親賢臣,遠小人,臣以爲陛下當以此爲第一急務。”

“這也不過是些平常的話語。”趙顼心道,口中卻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難,親賢臣遠小人,曆代君主無論賢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賢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難。”石越侃侃而談,“今陛下方圖變法,欲除弊政,立萬世之基。當此之時,用人之成敗,實關系變法之成敗,亦關系大宋之成敗。此雖‘大有爲之時’,然若無賢臣,臣恐畫虎不成反類犬。”

趙顼聽到此處,暗暗點了點頭。不料卻有人不答應了,出列質問道:“以石君之意,則現今朝中誰是奸臣誰是賢人?”

石越轉頭打量這質問自己的人,見他五十多歲,頭發微白,從帽子下看來略顯淩亂,身着紫袍玉帶,腰佩金魚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強幹,而細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塊不太顯眼的油漬——他立時想起一個人來,卻假裝不識,笑道:“足下此言差矣,朝中賢愚不肖,可問宰相;宰相賢愚不肖,可問禦史。奈何問我一山野閑人?”

那個出來質問石越的人,就是王安石,他聽石越話中似乎暗有譏刺,便忍不住出來駁斥,不料又被石越不冷不淡地頂了回來。

趙顼見王安石老臉通紅,想是正準備和石越辯論一番,心知自己這位重臣脾氣執拗,萬一被石越說得下不了台,真不知又會鬧出什麽事來,連忙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他這樣一說,王安石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石越朝王安石謝了罪,又說道:“陛下雖有愛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賴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賢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當深戒者。”

“甚是!”趙顼笑道。

石越微微一笑,又道:“陛下若能以人爲本,則富強可得,太平可緻。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爲本?”趙顼沉吟道。

“不錯,以人爲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縱不能所有官吏皆爲良吏,亦須讓所有官吏不敢爲奸邪,否則,便有良法,反爲小人興事取利之機。陛下有愛民之意,而民自困苦,雖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石越話中含沙射影。不過王安石對此卻不以爲意,他并沒有認爲自己的屬下是什麽奸小,隻覺得石越過分強調吏治,見識未免差了一層。

“那麽,如何才可讓天下官吏不得爲奸邪?”年輕的皇帝有幾分急切地問道。

石越微笑不答。

趙顼沉吟半晌,悟道:“《三代之治》所說諸法,石卿以爲可以行之當世?”

“暫時不可以。”石越斷然否定。

“那麽……”趙顼沒有想石越會公然否定自己的觀點。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雖善,亦不可盡行于世,若強行之,反亂朝政。”石越不會幼稚到第一次見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變法還要理想主義得多的主張。

“那麽石卿的方法究竟又是什麽?”趙顼不解地問道。

“其要在宰相與禦史,若宰相與禦史皆賢,何憂小人?”空話無比正确卻又不得罪人。

……

3

崇政殿的召見進行了兩三個時辰。皇帝不停地發問,石越對答如流,大臣們偶有駁斥,石越也毫不客氣地駁回。宦官幾次來請皇帝用膳,都被皇帝不耐煩地趕跑了。一直到王安石勸他先吃飯,趙顼才不好駁王安石的面子,準備結束這次召見。

“朕以爲布衣石越才學見識,皆非凡品,拟賜石越進士及第,特除翰林侍讀學士、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騎尉,賜紫金魚袋——參政以爲如何?”趙顼随口說出一大串官名來,在場大臣無不變色。翰林侍讀學士一職,品秩雖然不高,但随時陪侍皇帝,參贊機要,當時自宋真宗以後,一般授人,隻稱翰林侍讀,而不加學士,這時趙顼爲石越特複古稱,已見恩寵;而一入仕,便徑授著作佐郎,更是比狀元的待遇更高——狀元及第,通常授大理評事,而後才能遷爲著作佐郎!這兩個官職,都已經屬于“殊外之恩”了,但這兩者相比“賜紫金魚袋”來說,就更加不值一提,賜紫金魚袋,是讓石越在禮儀上享受三品待遇!宋朝從開國到滅亡,一入仕便賜紫的,僅石越一人而已!

衆大臣見此情形,便知道石越要得寵了。大部分人自是不願意掃皇帝的興頭,當面得罪石越這個未來的寵臣,卻也有一些人立時變色,已準備出列谏阻——别的倒也罷了,惟有賜紫金魚袋過于駭人聽聞!

不料石越不待他們開口,竟是一口拒絕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願爲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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