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敏本以爲石越不過是效法古人,欲迎還拒,故意推辭,但是這時見石越說話神情間有一種淡淡的落拓與傷心,心裏不由暗叫一聲“慚愧”。一面尋思道:“怎生想個法子替子明開解開解,讓他振作起來?”
12
過得兩日,眼見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小草開始變綠,樹枝抽出新芽,鳥類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春天的氣息一日濃似一日,已經到了文人墨客呼朋喚友,攜妓踏青,聚酒高會的好季節。唐棣幾人一起商議,便決定去城東北的五丈河邊踏青。石越因一直忙碌不停,所以也想出去走走,六人便租了三輛馬車,帶了幾個書僮和幾壇酒菜,浩浩蕩蕩從東邊新曹門出城去了。
出得城來,石越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暢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才開始打量周圍的情景。這條通往曹州的官道上,從汴京城裏出來踏青的人們,倒似乎比那來往于曹州與開封的人還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馬車——不過此時都下得車來,在馬車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傥的少年騎着白馬按绺談笑而過;普通的人家則有坐牛車的,也有騎驢讀書附庸風雅的酸儒——看着那搖頭晃腦的樣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驢背上怎麽能看得進書!人群之中,自然以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數,這些人都是成群結隊,其中也有窮書生一邊談論詩文,賦一些“春暖花開”的句子從身邊呼嘯而過的;也有市井小民談些裏巷笑聞、奇聞秩事,其樂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裏不能出門的女孩子,這個時候也可以趁機出遊——當然,倒有一大半是借着燒香敬佛的名義來享受這春天的惬意。富家女子坐着小車,也有少數坐轎子的——當時的風俗,男性一般不坐轎子,隻有女性才坐——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開窗簾的一角,打量着外面的春天,若被人無意中看見,便連忙羞澀的放下車窗的簾子,自己躲在車裏滿臉通紅;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沒有這許多顧忌,雖然她們一般并不和陌生男子說話,卻是可以肆無忌憚的走在春風之中。
在這個世界裏,隻有一種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車裏緩緩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開車窗的簾子,大膽的享受輕輕拂面的春風。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們有些是自己去燒香禮佛,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來生;有些則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來,享受短暫的人生。
當石越看到歌妓之時,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樓裏淚眼盈盈的楚雲兒,真是有許久不見了。不知道爲什麽,石越有點淡淡的牽挂,那個溫柔解人,臉上永遠挂着淡淡笑容的女子……想到這裏,石越不禁微微歎息了一下。
李敦敏聽到這聲歎息,卻以爲石越在感懷身世,連忙笑道:“子明,四季輪回變換,草木乃無情之物,尚不爲嚴冬所折,隻待春日一到,便重煥生機。況兄之大才,豈不明白順天知命之理?若爲身世而自棄,郁郁不歡,竊以爲非智者所爲。”
柴貴友也笑着勸慰道:“修文說得甚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可以輕易自棄也。凡事皆須往達觀上想。”
石越見自己一句歎息就引來這許多話語,起先不免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後來見衆人神情關切,卻也不禁感動,心裏又有幾分慚愧,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這些關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時說不出話來。
衆人不免更加誤會。柴貴誼連忙轉移話題,無非是品評一路上所見的人物,又和桑充國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談到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的閑聊……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邊。
石越等人吃驚的發現河邊亭榭樓閣,重重疊疊,不知幾何。衆人都不知就裏,找人打聽,才明白那些莊園都是朝廷的勳貴、宦官的别墅,連綿一二十裏,盡全被這些人給占了。
桑充國搖頭歎道:“富者廣廈千萬,貧者無立錐之地,隻能寄人籬下,世間不公若此。”
“長卿不必感懷,子明曾經說,理想世界當是居者有其屋,我輩若能同心協力,輔佐聖王賢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複現。”唐棣這一番話,一面是科舉得意,未免意氣風發,一面還是有勉勵石越之意。
此時衆人可以說都是春風得意之時,聽到唐棣這番話,不禁都點頭稱是。當下找了一個風景秀麗的亭子,一面煮酒,一面縱論天下大事、古今風流人物,大家有意無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來說,盼着能讓石越回頭轉意,進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負。
石越心裏慚愧不已,幾次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卻又怕被他們當成“僞君子”看待,隻好暗自苦笑——無論如何,得把這個謊圓下去。
13
不料關心他的人竟然不在少數。
當晚回到桑府,桑俞楚便遞給他一封信,說是蘇轼所寫。信中寫道:
“轼啓,孟春猶寒,不審起居何似。前日聞君以自傷身世,遂無意于功名,而拒赴茂材之試,惟願終老于泉林。竊不以爲然。古之隐者,有君無道而隐,有執政無道而隐,有居亂世而隐,有處太平之世而隐,當此名爲太平無事,實則隐患深種之際,聖主在上,日夜欲求賢士大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當報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隐?凡倫常之理,君臣重于父母,大義重于私情,豈可因一時身世之傷而自棄于天下?且,若論身世之悲涼,孔子十七而雙親皆亡,足下雙親則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棄,足下何故而敢自棄?所謂自古雄才多磨難,孟子亦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傷也,然亦不可以自棄也……”
信中拳拳之意,也是來勸石越不可以自棄的。
石越默默的把信收好,對桑俞楚說道:“伯父不用擔心,我自有計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來,他隻淡淡的說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當官也沒要緊,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讓石越心頭不禁一熱。自從回到古代,人與人之間善良的一面,他體會到許多。在現代,除了自己的親人與極好的朋友,誰會來關心你想的是什麽?大家考慮算計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話讓石越的心中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他擡起頭來,打量桑宅,仿佛間竟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他一面想着這些讓人心裏充滿溫情的事情,一面往自己的書房兼卧室走去。進到内宅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石大哥。”聽這聲音,便知道是桑梓兒。
“梓兒?找我有事嗎?”石越對桑梓兒一向特别的關心,完全當成自己妹妹一樣寵着。
“我想問你一件事?”桑梓兒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垂着眼簾問道。
“你說便是。”石越微笑着。
“我聽他們都在說你不想當官?是嗎?”
“差不多吧。”
“可是我覺得石大哥胸中很有抱負,是唐毅夫和我哥都比不上的。如果不當官,怎麽一展抱負呢?”
“……”石越一時無言以對,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經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四歲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這麽多,好好回去學畫,春研墨,秋調琴,現在正是學畫的好季節。”
“我正好畫了一幅畫送給你。”桑梓兒狡黠的笑着,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石越這才注意到她一直把雙手背在身後。他接過畫來,展開細看,畫的卻是一個書生在月下舞劍,那個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邊用清秀的小楷題着一句詩:“欲吐草茅憂國志,誰能喚起贊皇公”——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過的一句詩,不料她就用在此處,把石越比作是被稱爲“萬古之良相,一代之高士”的晚唐名相李德裕,也是一番勉勵之意。
14
有時候許多人的關心對當事人會造成一種壓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絕參加茂材科征召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爲士子們議論的話題之一。有人贊賞他無意功名的“高風亮節”,有人不以爲然的認爲他“沽名釣譽”——當然,這種想法隻能在心裏想想,若有哪個冒失鬼說出來,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換成足下,還不定怎樣。”另有一些人則替他惋惜,認爲他這樣的才華不爲朝廷效力實在可惜;卻也有一些人暗暗高興,恨不得他再傻一點……
繼蘇轼來信責以大義之後,王安禮、曾布也寫了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勸他節哀順便,不要回避爲國家效力……
對于那些不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并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計劃,不會爲此而感到慚愧。但是對于欺騙了那些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石越心裏的确感到非常的内疚。雖然馬基雅維裏“曾經”說過,如果你想騙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願的受騙者;但是如果這些受騙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關心你的長輩、朋友,對于石越來說,他還是覺得非常的不好受。隻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不把這場戲堅持演下去,對于自己聲譽的打擊将是緻命的。
“如果誠實會嚴重損害到一個君主的利益的話,那麽君主就應當毫不猶豫的撤謊。”石越不斷用馬基雅維裏的名言來給自己打氣,以求度過這道德上非常艱難的一段時期。石越并不是把謊言當飯吃的現代人。
“我快要變成一個政客了!”有時,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裏譴責自己。自從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謊言中生活,從頭到尾都是謊言,詩詞有一半是在抄别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别人的,自己的來曆明明很清楚,卻要騙所有人說不清楚……自己以前怎麽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這麽會撒謊呢?
但是要說出真相嗎?想想那後果吧?瘋子、僞君子、大騙子、怪物……可能瘋子是自己最好的結局。
“也許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當一個騙子吧?!”石越無奈的想着。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擾的石越第一次諷刺性的發現,原來一直以爲自己生長在一個道德缺失的時代,應當沒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當自己回到一個普通人更講道德感與真情的世界之時,卻突然覺悟到,一個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們之間的騙子,要承受多大的道德壓力……石越有時候幾乎有點渴望生活在一個更肮髒的地方,這樣自己至少不會這麽困擾。
不過這畢竟也隻是想想而已,對于人類而言,不管發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麽,隻要一旦彼此之間有了真摯的感情,那就是很難割舍了。對于真摯的感情,每個人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眷戀。
困擾中的石越幾乎是無意識的叫了馬車去碧月軒。
找到楚雲兒之後,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坐在楚雲兒的對面,靜靜的喝着酒,心情在這裏慢慢地恢複平靜。
楚雲兒這段日子聽說過無數關于石越的流言,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心裏高興得怦怦亂跳,卻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當石越進來靜靜的坐在她對面,一言不發的喝着酒時,她不知道爲什麽,心裏有一種針刺般疼的感覺。她輕輕地走到琴邊,默默的調好琴弦,輕撫一曲,陪着石越喝酒。
兩人就這麽坐着,一個喝酒,一個撫琴,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兩個人的心裏,一個極度的甯靜,溫柔的甯靜;一個卻是快樂,從心靈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覺……一直到天全黑了,石越才起身,輕輕說一聲:“謝謝你,楚姑娘。”也不待楚雲兒回答,便轉身離去,留下楚雲兒一個人癡癡的發着呆。
15
從楚雲兒那裏回來之後,石越緊接着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場風暴。因爲唐棣等人還沒來得及接到朝廷的任命,這也讓他們在這場風暴中依舊擔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甯三年的四月,本來應當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季節卻也是個多事的季節。在朝廷中,王安石開始了對禦史台異議分子的大清洗,自禦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員被皇帝趕出了朝廷。而在民間,剛剛出版《論語正義》、拒絕赴茂材制科考試的石越,再次刊發了驚世之作——《疑古文尚書僞作論》。
這本書的内容,是石越憑出色的記憶,綜合了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和惠棟《古文尚書考》的考據,證明東晉梅本《古文尚書》是晉人僞作。不僅如此,在書中,石越更是直接攻擊《今文尚書》除了《西周書》之外,也全部是後人僞作。《尚書》作爲儒家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在學術層面受到了石越最猛烈的挑戰!
這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論語正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
本來在北宋的時代,今古文《尚書》并沒有分開,一直合在一起出版,要到朱熹時才開始慢慢懷疑到今古文《尚書》,把今古文《尚書》分開來講。此時石越直接攻擊《古文尚書》是一部僞作,而《今文尚書》則大部分是戰國人寫的僞書,如何可以不引起軒然大波?士林頓時一片嘩然。
石越費盡心思寫出這本書并公開刊發的目的,除了是要進一步确立自己在學術上的地位之外;就是想要颠覆當時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關于三代最原始的資料出自于《尚書》,一旦《尚書》的真實性被質疑,那麽其權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借機重新解釋經典,構建一個新的上古三代;而且,在宋代的學者們已經開始對傳統的經典不再盲目信任,并且提出種種質疑之時,石越的這部著作,無疑會極大的鼓舞這業已出現萌芽的思潮——既然《尚書》都有問題,還有什麽不能被懷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