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之後,山上變得非常熱,山林裏響起了各種蟲鳴,此起彼伏,它們上班了。
我和碧碧閑聊起來,說到了他那篇遊記,他在遊記裏說,就算我們離開了地理上的404,但依然還在它的籠罩中。
我說:“你這句話讓我想到了圖坦卡蒙的詛咒。”
碧碧竟然笑了:“你知道當年有幾個人看到了圖坦卡蒙的真面目嗎?”
我搖搖頭。
碧碧說:“十個。你知道後來死了幾個嗎?”
我又搖了搖頭。
碧碧說:“一個都沒死。”
我愣住了,這可跟我聽到的說法不一樣。
碧碧說:“參與挖掘圖坦卡蒙墓穴的人有很多,大部分都活得好好的,隻有小部分人意外死亡,當時的媒體抓住這個噱頭大做文章,最後一傳十十傳百,就變成了所謂的詛咒。”
我和碧碧起得太早,走着走着,我們都累了。我發現幾個人一起走路有個規律,第一個階段是話痨——剛剛啓程,大家精力充沛,談天說地,興緻那叫個盎然;第二個階段是漸漸緘默——這時候,每個人都累了,純粹爲了走路而走路了;第三個階段就像喝醉了一樣說胡話——這時候,大家的身體已經處于崩潰邊緣,開始不停地說話,借以轉移疲憊感,但爲了節省精力,每句話都本能地不再過腦子……
果然,我和碧碧就開始說胡話了,我選兩則對話——
他突然說:“山上不會有母夜叉吧?”(我猜他本來想說的是老虎,老虎加個字就是母老虎,于是他說成了母夜叉。)
我說:“這又不是水族館。”(其實我想說的是動物園。)
……
碧碧說:“都什麽年代了,怎麽還有人拐賣腐乳兒童?”(不用更正你也知道錯在哪兒了。)
我說:“我就聽過兒童醬油。”
……我們剛剛來到山下,就看見村裏有一戶人家失火了,濃煙滾滾,喊聲震天,那正是老高家。
我和碧碧把小文藏在了村頭一個廢棄的倉庫裏,然後就跑進了村子。
我們來到了老高家院門外,房子已經快落架了。我的臉被烤得生疼,使勁抽了抽鼻子,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兒,我馬上猜測這場火災是人爲的。
現場一片嘈雜,村裏的男女老少都跑過來了,不過面對這熊熊大火,誰都無能爲力,大家退到了兩個相鄰的院子裏,嚴防死守,擔心火災蔓延全村。
村支書正在忙前忙後地指揮,我來到他旁邊問:“老高呢?”
他剛要說話,房子“轟隆”一聲,那是某個承重梁塌了。他拽着我朝後退了退,大聲說:“還沒找到呢!”
我心裏一沉,老高和他媳婦估計兇多吉少了。這不像是幕後黑手派人幹的,他需要我完成未知術,不可能燒死我。
半個鍾頭之後,大火終于漸漸熄滅,濃煙也退去了,隻剩下了黑黢黢的房架。
兩三個村民走進去,很快就擡出一具焦黑的屍體,放在了地上。屍體蜷縮着,雙臂半舉,就像在展示他手腕上的那塊金表。
一個村民說:“這是老高,找到他媳婦了嗎?”
擡屍體的人搖了搖頭。
有人拽了拽我的胳膊,我以爲是碧碧,轉頭一看,竟然是老高的媳婦!這個時候她應該撲到老高身上嚎啕大哭啊,她卻無比冷靜,低聲說:“你們跟我來。”
我和碧碧互相看了看,有些猶豫。
她又說:“過來啊。”
我們隻好跟着她走了。現場很亂,并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我們走到了遠點的地方,她停下來,急切地問:“你們找到那個姑娘了嗎?”
我馬上反問了一句:“那張紙條是你寫的?”
她說:“嗯。我知道他們又拐來個姑娘藏在後山了,我想着隻有你們能救她了……你們到底看沒看到她?”
我有些警惕,她會不會就是拐賣小文那幫人的同夥呢?我說:“我們隻是去山上看了看遺迹,沒看到什麽人。”
她有些失落:“這孩子的下半輩子就算完了……”
我搞不清她是不是在演戲。
接着她突然說:“火是我放的。”
我一驚:“你爲什麽放火燒自己家?”
她的表情一下變得冷酷起來:“那不是我家,那是他家。”
我打死都想不到,這個看起來乖乖順順的媳婦竟然也是被拐賣來的。
她的名字叫許墨璇,一個很大學生的名字。接下來,我們不應該再叫她老高的媳婦了,而是叫她的本名。
許墨璇是五年前被賣到紅椒島來的,那時候她還是個大三的學生,她被拐騙的過程比小文的故事曲折多了,不再贅述。
上島之後,她以爲自己會遭到毒打,腳上會拴着腳铐——完全沒有。最初,她被關在炮樓下面,管吃管喝,隻是沒有陽光。過了三四天,有人把她帶回了村子,老高還假模假式地向她求婚了。她當然不答應,于是又被關進炮樓接受“改造”。又過了七八天,她再次被帶回了村子,老高重新上演求婚鬧劇,她還是不答應,于是接着關押。又過了半個月,她第三次被帶回了村子……
她一直抗争了小半年,終于熬不住了,放棄了。
剛結婚的時候,她嘗試向其他村民求助,根本沒人幫她。買媳婦在紅椒村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要是出了事,一半人都脫不了幹系。就算沒有買媳婦的人家也不敢亂說,否則在村裏根本待不下去。
村支書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惡意隐瞞真相。後來,許墨璇夢想“偷渡”離開這個島,沒想到船夫也和村民們沆瀣一氣,她又被抓了回來……
村裏口口相傳的一句話是:買來的媳婦不聽擺弄,生了娃就好了。
最令許墨璇恐懼的事情發生了——她真的懷孕了。她心裏很清楚,如果在島上把孩子生下來,那這輩子就徹底完了。
她決定殺人。
出了命案,警察肯定要把她抓走,這是她離開紅椒島的唯一途徑。
她盤算過,她是被拐賣來的,就算她殺了人也不會被判死刑,頂多是死緩,她隻要好好表現,總有一天會出獄,她還可以跟孩子好好過完後半生……相對她在紅椒村過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這個選擇的性價比更高些。
可是,她手無縛雞之力,殺不了人。
接着她就想到了放火。
從此,她開始僞裝。她對老高體貼起來,對老高的父母也孝順起來,對村裏人更是友善,甚至學會了滿語,經常去鄰居家串串門,唠唠嗑。同時,她從這家要點汽油,從那家要點汽油,都偷偷存在了一口廢棄的地窖裏,越攢越多——沒人發現她的計劃,村民們還說:看,懷孕就好了,生完娃會更好。
今天,她終于把這件事幹成了。
我說:“嫂子……對不起,許墨璇,你是不是知道你家裏有一隻黃鼠狼?”
許墨璇很平靜地說:“知道,它是我養的寵物,那紙條就是它叼給你們的。”
我愣了一下,又說:“它爲什麽要折磨那條狗?”
許墨璇說:“那條狗是老高的命根子。我不能把老高怎麽樣,隻能換個方式虐他的狗,不然我會瘋掉的。”
講完這些,許墨璇用袖口抹了抹眼睛,低聲說:“好了,我得回去了。”然後就朝人群走過去。
碧碧喊了聲:“我們找到那個姑娘了!”
我這才發現碧碧的眼睛也濕了。
許墨璇回頭看了看碧碧:“真的?”
碧碧使勁點點頭。
她欣慰地笑了一下:“謝謝!”然後就擠進了人群。
我們趕緊追了過去。
許墨璇走到老高跟前,輕輕踢了踢屍體,好像在确定他是不是死透了,然後對村支書說:“火是我放的。”
……
村支書報警之後,一艘海警船很快就來了紅椒島。我和碧碧忽然意識到,警察來了也是我們離開這個島的唯一途徑!
我們立刻來到村頭的那個倉庫裏,找到小文,把她帶到碼頭交給了海警船……
村支書也被警察帶走協助調查了。
海警船開動之後,我看了看時間,不到九點就能趕到營口港。我還有一天的時間。
警察在詢問村支書的時候,我們在門外聽了聽,他哭了。他剛來紅椒村的時候,曾經躊躇滿志,希望幹出點大事。他花了很多精力招商引資,希望把紅椒島變成旅遊景點,然而,村民最在乎的不是窮,而是綿延香火,可是這窮鄉僻壤,哪個女孩願意嫁過來?于是隻能買。沒人跟着村支書奮鬥,他一個人也扭轉不了乾坤,最後,他就漸漸變成了一個護犢子的家長……
他出來的時候看到了我們,突然停下了,低聲說:“我知道你們不是來拍視頻的。”
我和碧碧都沒有說話。
他接着說:“我跟你們說吧,前段時間也有人來島上翻譯過《六壬》。”
我立刻問:“他叫什麽名字?”
村支書說:“Asa。”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