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飛機上醒了。
“艙門關閉,各客艙乘務員請就位。”
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窗外的通化三源浦機場漸漸變小……
我總覺得我忘了什麽事兒,卻怎麽都想不起來,算了,想點别的吧。
通化機場爲什麽要叫三源浦呢?進而想到了哈爾濱的太平機場和烏魯木齊的地窩堡機場,它們基本是全國最難聽的兩個機場名了。飛機的意境應該跟藍天、白雲、羽毛、翅膀相關,而此二者一個太平,一個地窩,生生把飛機拽了下來。
東北有三個“二哥”——黑B齊齊哈爾市,吉B吉林市,遼B大連市,它們的機場名分别叫:NDG齊齊哈爾三家子國際機場,JIL吉林省二台子國際機場,DLC大連周水子國際機場……
都這名了,還國際啥啊國際,就是仨村頭嗑瓜子的。
相比之下,遼甯省一些機場還算中規中矩:沈陽的桃仙機場,營口的蘭旗機場,丹東的浪頭機場……都還能聽。
再往南,機場名普遍好聽,濟南的遙牆,青島的流亭……可能是因爲離蓬萊比較近,連機場的名字都有一股仙氣。
昆明、廣州、福州、海口、杭州、武漢,他們的機場分别叫長水、白雲、長樂、美蘭、蕭山、天河,這些名字很像仙俠小說的男女主角。
“滴——”一聲,安全帶指示燈熄滅,飛機進入平飛狀态。空姐推着飲料車開始爲乘客服務了,我打開手機,連上Wifi,安全感倍增。
到底忘了什麽事呢?我好像應該聯系一個什麽人,但我拿出手機,又不知道該聯系誰。百無聊賴,我打開了一款交友軟件,老實說,這軟件就是用來約P的,但我很久都沒用過了,已經落後了三個版本。
更新之後,我發現一位好友就離我0.1km——很顯然,她就在這架飛機上!她在軟件上的名字叫小絕。
我翻看了一下之前跟她的聊天記錄,她是個空乘,一個月之前匹配上的,當時我們交談甚歡,互留了聯系方式,甚至準備要見面了。
空姐嘛,盤兒亮條兒順是肯定的,一個職業就可以大概勾畫出她的長相和氣質。相比普通人,她們多多少少會open一些。飲食男女,大家都想快刀斬亂麻,片葉不沾身。一個是個無業遊民,搞創作的,另一個是靓麗空姐,搞服務的,一拍即合。
我點了點她的照片,放大了幾倍,仔細端詳起了她的五官,她長的并沒有多驚豔,隻是皮膚特别白。
我解開了安全帶,站起來四下觀望。我身邊坐着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睡着了,腦袋歪向了一旁,經濟艙的座位太窄巴了,我的動作似乎打擾了他的美夢,他不安地咂了咂嘴。
果然,我掃描到了那位跟我匹配上的空姐,她正在把飲品遞給一位乘客。
我馬上按下了呼叫服務的按鈕。
她轉身來到了我跟前,微笑着說:“您好先生,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我打開交友軟件,點開了她的資料,低聲說:“這是你吧?”
她探頭看了看,說:“是的。”
我又點開了自己的頭像:“這是我。”
她的表情并沒有太大的波瀾,依然保持着那種職業的微笑,說:“真是太巧了。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空姐就是這點不好,永遠都是同一種表情,我懷疑就算飛機即将失事了她們也會面帶微笑帶着乘客寫遺書。
我說:“等你忙完我們聊聊呗?”
她說:“沒問題,您叫……”
我指了指手機屏幕:“小趙。”
她說:“還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我說:“一瓶礦泉水,謝謝。”
她把礦泉水遞給了我:“趙先生,祝您旅途愉快。”
我旁邊的中年男人徹底醒了,等小絕離開之後,他壓低聲音問我:“兄弟,咋勾上的?”
我說:“你上網搜搜,套路多得是。”
中年男人興緻勃勃地打開了手機,過了會兒,他很激動地問我:“網上說能摸空姐三次屁股,真的假的?”
我指了指前面一個穿黑衣服的彪形大漢:“你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嗎?學名叫安全員,在飛機上他就是公安局長。”
……
這款機型的安全出口設置在飛機中間,那裏的空間很大,跟商務艙差不多,我這種身高坐在那裏完全可以把腿伸平。但那些座位一般是不賣的,隻留給航空公司的會員。
給大家講個略顯猥瑣的小套路——值機選座的時候,盡量選在“會員座”的附近。“會員座”需要年富力強的男乘客,如果出現緊急狀況可以協助空姐幫助乘客撤離,一旦“會員座”上有老弱病殘,空姐就會把附近的男乘客換到“會員座”上。
小絕就是用這個辦法讓我坐到了“會員座”上。
她的座位和乘客的座位朝向相反,我們正好面對面。
我們聊了很多。她認爲寫作者不是在家宅着就是在旅行的路上,從來都沒有具體的單位。而我認爲空姐工時少,薪水高,還能看遍世界的名山大川。
顯然我們都錯了。
她一天要飛五趟航班,稍不留神就走遍中國了,這是她今天的第二趟。她們一般飛四天休兩天,或者飛三天休一天,幾乎不能請假,也不能選擇航線,一切都要服從公司和系統的安排。
外人看來,空姐在愛情觀上肯定比其他人更開放。我把這個觀點對小絕說了,她苦笑着說:“工作環境限制,我們想開放也開放不了啊,不然我還需要交友軟件嗎?”
她連苦笑都是職業化的。
也是,一方面她們的社交圈子太小了,除了機長就是飛行員,而乘客都是匆匆過客,而且多數人都覺得她們高人一等,不好拿下,連嘗試都覺得浪費精力……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本難念的經。
又是空姐,又是交友軟件,你們肯定很期待之後的情節,對飛機上的事兒沒什麽興趣……那我快進了啊。
飛機有點延誤,一點多才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T3航站樓。
小絕還要繼續飛,大概晚上七點左右能回到北京。我跟她約好了,到時候我接她下班。我的住處離機場太遠,我打算在機場附近找個賓館,開個鍾點房歇着。
T3航站樓的穹頂是玻璃幕牆制作的,非常通透,能看見飛機在頭頂呼嘯而過。我深深吸了口氣,北京,我終于回來了!
走出機場,很快我就找到了一家快捷酒店,開房,付款,刷卡,進房間,剛剛躺下就聽到了敲門聲,外面傳來一個女聲:“您好,有人嗎?”
應該是保潔人員。
我回了一句:“有人。”
我以爲她會走掉,沒想到她居然刷卡把房門打開了。接着,她把房門固定住,推着工作車走進來,看到我吓了一跳:“喔,有人啊……”
我說:“我剛才說了有人,你沒聽見?”
這位保潔人員抓着制服下擺,顯得很緊張:“不好意思,我沒聽見……奇怪,前台告訴我這間房沒人啊。”
我說:“我剛開的鍾點房。”
她趕緊把工作車推出去了:“打擾了,您接着休息吧。”
很幸運,由于天氣原因,小絕的最後兩班航線被取消。我麻利地退了房,來到航站樓接她下班。
燈初上,夜未央,飛機呼嘯,車來車往。機場高速燈火通明,就像永遠不會幹涸的河流。
小絕從員工通道裏款款走出來了。她穿上高跟鞋大概有1.70米,身姿挺拔,在機場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我拉過她的行李箱,快步朝外走去。
她說:“你步子大,慢點兒。”
我回頭笑了笑,說:“我有點緊張。”
化解尴尬的辦法就是說出尴尬,當然這是老辦法了。
她笑了:“緊張什麽?放松。”
我發現,我跟小絕在一起,竟然變成了被動的一方。
她的公寓就在機場附近。我們首先來到了一家日料店,在角落找了個餐桌坐下來,服務生立刻幫小絕拉開了座位:“小姐,您今天吃點什麽?”
這個服務生大概剛成年,留了個西瓜頭,眼睛又大又圓。
我們點了兩份套餐,要了一瓶清酒,邊喝邊聊。清酒燙了四次,很快就見底了。小絕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很開心,甚至脫掉了高跟鞋,她說每次穿上它們就覺得自己被職業束縛住了。
我也暈乎乎的,盯着她的鞋,視線有點模糊:“我快被你束縛住了。”
我們又要了一瓶清酒,場地也轉戰到了榻榻米上,我們盤腿而坐,很像東北的炕。
想到“炕”這個詞,我的思維就像被針紮了一下……我到底怎麽了?
小絕徹底放飛自我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那姿态有些熟悉,似乎跟我記憶深處的某個女孩很像,她是誰了?
喝着喝着,我們就着芥末章魚竟然劃起拳來……
離開的時候,我和小絕搶着付錢,收銀員卻好像看不見我似的,直接接過小絕的手機結了賬。此人的情商也夠低的,怎麽能讓女孩結賬呢?
入夜後起了風,外面冷飕飕的。
那個留着西瓜頭的服務生追了出來:“小姐,您的打火機落下了。”
噢,那是我的打火機,zippo,很男士。我忽然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個服務生爲什麽隻跟小絕對話?難道我不存在?
冷風灌進了外套,我脊梁骨一麻。
我和小絕相擁着回到她的住處,把鞋一蹬,兩個人就滾到了床上。
她家的電視沒關,正播放着一場搏擊比賽。雙方穿着短褲,汗水四濺,那是肉和肉的搏擊。
第一回合,紅方就像一頭狂怒的野獸,不斷進攻,藍方連連躲避,一次次被防護繩攔住,身上出現了一處處深紅色的印記。
第二回合,藍方開始迎合紅方的進攻,漸漸進入了節奏。這是勢均力敵的幾分鍾。
第三回合,紅方使出投技把藍方摔倒,并且壓在了藍方身上,四條腿緊緊夾在一起。
第四回合,藍方竟然翻到了紅方身上,攻勢比紅方更猛。
第五回合,雙方死死抱在一起,倒數十秒,比賽結束,雙方精疲力竭……
第二天,我和小絕一直膩在床上,叫外賣,飯也是在床上吃的。
下午的時候,小絕出去買菜了,晚上她要親自下廚。
她出門之後,我爬起來四下轉了轉。
這房子最多40平方米,可以叫一室零廳,或者叫零室一廳。陽台旁邊有個木門,半人高,它被鎖上了。我從窗子看出去,天氣昏暗,風聲陣陣,刮起了沙塵暴,因此沒有了黃昏的過渡,小區的路燈已經亮起來。
小絕的筆記本電腦虛扣着,我掀開它,看到了一部暫停的電影,就順手打開了,不知道這是什麽電影,很意識流,忽而一群人坐在幽暗的貨車内搖搖晃晃,忽而一群人提着大小行李奔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忽而一群人在紅色大霧中氣喘籲籲地奔逃,忽而一群“解放軍”跟一群“國民黨”在打仗……
這些畫面怎麽這麽熟悉?難道是我做過的一個噩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