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不能跑,我背着背包,跑也跑不掉,不如給自己留點尊嚴。
我慢慢站了起來。
我看見了“黑框眼鏡”,他慢慢走到我面前,靜靜看了我一會兒,終于說:“周Sir說你想自首?自首還需要我們來接啊,架子真大。”
我有點發蒙。
看來,并不是翁老師出賣了我,又是那個周Sir。
我轉過頭去,遠遠地看見了周Sir家的後窗,我真想抽自己。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說:“我正準備動身呢,你們就來了。”
“黑框眼鏡”說:“那就走吧。”
我背着包,垂頭喪氣地跟着這三個巡邏隊員走向了那片果林。路過周Sir家的時候,我特意朝院子裏看了一眼,院子空蕩蕩的,沒有人。
我以爲我要跟着他們走回辦公大樓,來到果林附近才看到了他們的侉子,他們擔心打草驚蛇,把侉子停在了這裏。
我再次坐進了挎鬥,心裏這個悔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該離開Asa他們。現在想起他們,我的心裏竟然酸溜溜的。
一路上,“黑框眼鏡”沒說一句話。
侉子風馳電掣,很快就來到了辦公大樓,另外兩個巡邏隊員架着我的胳膊,朝裏面走去。
我突然說:“王勝利在嗎?”
“黑框眼鏡”說:“住口,我們去拘留室慢慢唠。”
我說:“我要求陳文晉來審我。”
“黑框眼鏡”對旁邊的巡邏隊員說:“他要求陳文晉來審他。”
那兩個人都笑了。
我們來到五樓,我被關進了我睡過的那個房間。“黑框眼鏡”翻了翻我的包,估計是怕我自殺,然後他們就退出去了,“啪”一聲鎖了門。這他媽就是拘留室?
算了,都被他們抓了,還挑剔這個幹什麽……
我朝窗戶看了看,被我打碎的玻璃已經補上了,而且還焊了一排防盜欄。
我在床上坐下來。
辦公大樓裏斷斷續續有人走動和說話。隔壁又傳來了香港老電影的打鬥聲,那應該是邵氏武俠片,一陣片頭音樂過後,“SB”兩個字閃亮登場。我覺得這是對我自投羅網的一個評價。
我在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同時盤算着怎麽洗掉一項項罪名。我覺得,如果我被公安抓住了倒不會這麽害怕,畢竟我沒犯什麽罪,但是落在了“黑框眼鏡”的手裏,更像是某種私設刑堂,我就怕有口難辯。
隔壁的電影換成了相聲,馬三立老爺子的經典作品《逗你玩兒》。DVD光盤肯定劃了,傳出刺耳的聲音,就像用指甲劃黑闆,令人難以忍受,我相信真正的拘留室肯定沒有這種噪音。
我從包裏翻出礦泉水,喝了一大瓶,很快就想上廁所了。
我踹了踹門,大聲喊:“有人嗎?我要上廁所!”
沒人理我。
電影裏的人想逃獄,大部分借口都是上廁所,我和他們不同,我是真想上廁所。我甚至回頭看了看窗上的防盜欄,想着能不能伸出去尿……
我踹了半天門,終于有人來了,還是那個“黑框眼鏡”。
我說:“你們什麽時候問我話啊?”
“黑框眼鏡”說:“你不是要去廁所嗎?我帶你去。”
我就走出去了。我在前,他在後,都不說話,他的皮鞋走在水泥地面上“咔咔”響,很像渣滓洞的反動派。我盤算起來,這種皮鞋跑不快,我穿的卻是運動鞋……但隻是想了想而已,我沒敢跑。
廁所很簡陋,左邊是一排蹲便器,右邊是一排小便池,我看了看窗戶,沒有防盜窗,可這是五樓啊,我又不是蜘蛛俠。
“黑框眼鏡”在我背後說:“尿啊。”
他竟然跟進來了。
我回頭看了看他,他正抱着雙臂看着我,好像撒尿是個體育運動,而他就是我的教練。
我說:“有人我尿不出來。”
他說:“公共廁所都有人,難道你隻能在家裏尿出來?”
我說:“陌生人可以,熟人不行。”
他說:“我跟你熟嗎?”
我說:“隻要認識就不行。”
他也解開了腰帶,跟我并排站在了一起,他仰着臉朝外擠了幾滴尿,說:“你就當我是個陌生人吧。”
我說:“認識就是認識,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你出去。”
他抖了抖放水的工具,把腰帶系上了,嘀咕了一句:“你毛病老深了。”
然後就走了出去。
我一邊撒尿一邊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牆上有一個方形的金屬小門,我走過去把它打開看了看,門裏有個朝下的洞口,黑黢黢的,這是一條垃圾道。
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垃圾道是什麽了,這種設計在逐漸變少,我在白城的那棟樓就有這種垃圾道——居民可以在各自的樓層上把垃圾扔下去,下面專門有人負責運走。這樣做的好處是方便了居民,不需要拎着垃圾下樓了,壞處是樓道裏總有異味。前些年還有小孩誤入垃圾道的新聞見報,我懷疑這就是它逐漸消失的原因。
我能不能從這個垃圾道逃出去呢?
正猶豫着,“黑框眼鏡”又走進來了:“你在看什麽?”
我回頭看了看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呃……這個廁所裏怎麽還有個儲藏室……”
他走過來拽了我一下:“不要再做夢了,你逃不掉的。”
我隻好硬着頭皮走出去。
來到外間,他突然說:“站住。”
我看了看他:“幹嗎?”
他指了指洗手池:“洗手。”
在404待久了,我變得邋遢多了。我走到池子前洗了洗手,然後狠狠地甩了兩下,大步走了出去。
“黑框眼鏡”把我帶回了“拘留室”,關上門,然後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對我說:“你坐床上。”
我就在床邊坐下來。
他點着一根煙,吧嗒了幾口,吐出了一個很不圓的煙圈:“你别緊張啊,我們隻是唠唠嗑兒。”
我說:“嗯,我不緊張。”
他接着說:“首先我要感謝你們,幫我們抓住了個那個日本間諜。”
我清楚這是審問的套路,先給個甜棗,待會兒就該扇巴掌了。
我順着他說道:“爲國家出力,應該的。那個間諜到底來幹啥?”我也開始說東北話了,企圖跟他拉近點距離。
他說:“這不是你該問的。”
我說:“他還在404嗎?”
他說:“在。”接着又補充了一句:“他被埋在404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死了?”
他說:“我們的人想把他帶回辦公大樓,他命短,半路上被弩殺死了。應該是那幫戴防毒面具的人幹的。”
我一驚:“他們有仇?”
他說:“不知道。你在家裏排行老幾?”
我說:“我們這一代都是一個小孩兒。”
他點點頭:“你在外面是幹什麽工作的?”
我說:“編劇。”
他說:“那掙錢肯定很多吧?”
我說:“吃了上頓沒下頓的。”
他又點了點頭:“你談女朋友了嗎?”
我說:“沒有,正準備談。”
……兩個人表面上在拉家常,其實我知道這隻是暴風雨之前的平靜。我一直在心裏緊急思考着,他會問什麽,我該怎麽辯解……他突然說:“他們在哪兒?”
我愣了一下,說:“誰……”
他說:“跟你一起來的那些人。”
我說:“我早就和他們走散了。”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你不老實。我給你機會,你不要,是吧?”說完他起身就走。
我說:“别别别!”
他回頭看了看我:“說。”
我說:“我說的是真話,我隻知道我們是在哪兒分開的,那地方是個戈壁灘,當時霧很大……”
他雙手支在椅子背上,說:“你撒謊。”
我說:“爲什麽?”
他說:“還用我戳穿你嗎?你們一起在道班房附近出現過。”
我說:“你聽我說完啊,後來我們又聚到一起了,然後在大霧裏又走散了……”
這時候我已經很被動了,隻能死不認賬。
他笑着坐了下來,冷嘲熱諷地說:“又走散了啊。”
我假裝聽不懂:“對啊。”
他說:“我再問你,你去過翁老師家,送過她女兒,對吧?當時你身邊還有一個人,你能再給我一個解釋嗎?多牽強都行。”
我隻好硬着頭皮說:“我們互相找啊找啊,後來我就遇到了Asa,他跟我一起去了翁老師家。出來之後,我說我想去自首,他說他要去哨卡,看看能不能出去,我們就分開了。我在一個空房子裏睡了一宿,今天就來你們這兒了……”
“黑框眼鏡”說:“不不不,你沒有來自首,是我把你抓來的,這牽扯到我能不能立功受獎,這個問題可不能馬虎。”
我說:“對對對,我就被你抓來了。”
“黑框眼鏡”把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你剛才找誰?”
我眨巴了兩下眼睛,忽然想起來:“我找王勝利。”
他說:“這樣,你告訴我另外幾個人在哪兒,我就幫你找到王勝利。如果你需要,我還可以親自把你送出404,撒謊我是癟犢子。”
我的心裏一顫。
就是說,隻要我告訴他那幾個人在動物園,我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我咽了口唾沫,低聲說:“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我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
我不高尚,我是不相信這個“黑框眼鏡”,他多想抓到我那幾個同伴就多想抓到我,就算我把他們出賣了,他也不可能輕易讓我離開……
“黑框眼鏡”說:“你撒謊能不能像一點兒?”
我眨巴眨巴眼睛,問:“哪不像了?”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說:“免費乘車離開404,要不你再想想?”
我說:“我想想啊,他們現在應該在哪兒……唉,早知道我就不會跟Asa分開了……”
“你沒誠意。”
說完,他起身就走了。
我說:“我願意跟你們一起去找他們!”
他直接走出去,“哐當”一下把門鎖上了。
我又躺在了床上,心想,要是有個攝像頭把剛才這一幕錄下來就好了,四爺看到這段視頻,一定會捶我一拳,然後說:“你挺夠哥們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隔壁的人出來了,兩個人,他們一邊聊天一邊朝樓下走去,聽他們的對話,好像食堂開飯了。
又過了會兒,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他來到我的門口停下來,接着我就聽到了開鎖的聲音。
給我送牢飯了?
門開了,竟然是邢開,他快步走進來,低聲說:“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