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理智起來。
如果說西區沒人,我信,如果說周Sir兩口子不是人,那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我們一起進入404的這些人都見過他們兩口子,而且是光天化日,還在他家吃了飯,還在他家睡了覺,他們怎麽可能不存在?
我隻是被老姜這個梗給吓着了——兩個守墓人給自己的屍體守墓。
我對他說:“你跟他們兩口子打過交道嗎?”
老姜說:“我長年累月在西區等人,多寂寞啊,我跟他們是鄰居,當然要交往了。那兩口子人挺好的,總照顧我。”
我又有點糊塗了,如果他們不是活人,怎麽照顧老姜?
我必須得走了,我說:“嗯,我走了。”然後又加了一句:“如果你實在等不來……就回老家去吧,廊坊現在發展得挺好的。”
老姜沒有接話,我走出很遠之後,聽見背後的濃霧中傳來了他的聲音:“你留心一點,晌午12點你保準看不見他們。”
追着我吓是吧?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濃霧似乎凝固了,一直不肯散去,我聽到西區的大喇叭響起來,正是那條通緝我們的廣播。
我一路摸索着,終于走進了西區,隐約能看到房屋,卻不見一個人,真的有一股墓地的肅殺之氣。我正在辨别着周Sir家在哪兒,濃霧中突然閃過一個人影,直覺告訴我那是個女的。
我又生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李紅?
這個人迅速不見了,我都沒聽見腳步聲。
我繞過葵花杆夾成的小園子,來到了周Sir家門口。我很不希望我是第一個趕到的,雖然老姜說的話不可信,但被他一渲染,我的心裏還是虛虛的。
周Sir家的門上貼着兩個門神,那是神荼和郁壘,都褪色了。裏面有人在說話,我聽到了四爺的聲音。
我趕緊敲了敲門。
有人走過來給我打開了門,正是周sir,他看到我之後什麽都沒說,而是警惕地探頭看了看,這才說:“趕緊進來。”
其他人都到了,他們正坐在東屋的炕上說着話,我一下就放松了。幾部手機都在充電,把房間裏所有的插座都占用了。
四爺說:“你腿腳有毛病?”
我說:“半路遇到了一個人,聊了會兒。”
四爺說:“誰啊?”
我說:“西區的那個老姜。”
說到這兒我看了一眼周Sir,他并不關注我們在談什麽:“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去叫我媳婦給你們做飯。”說完就要往外走。
我說:“你等一下。”
他就停下了。
我審視了他一會兒,突然說:“西區有人嗎?”
他愣了愣:“你放心,沒人知道你們在這兒。”
我說:“我問你,除了你和你老婆,西區還有别人嗎?”
周Sir說:“有人啊。”
我說:“你能給我叫來一個嗎?”
周Sir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你想找誰?”
我說:“随便,是個人就行。”
四爺說:“小趙,你怎麽了?”
我說:“你别管。”
周Sir馬上對着西屋喊道:“媳婦,你把隔壁老李叫過來。”
接着就聽見了大波浪的聲音:“幹啥啊?”
周Sir說:“有點事兒。”
大波浪說:“他不在。”
周Sir看了看我,又說:“他幹啥去了?”
大波浪說:“都去辦公大樓領衣服了。”
我說:“都去了?”
周Sir說:“都去了?”
大波浪說:“都去了。”
我說:“就是說,除了你們兩口子,其他人都不在?”
周Sir說:“這些人幹活兒沒力氣,隻要免費發東西,個個都跑在最前頭。”
有這麽巧的事嗎?
天色太昏暗了,棚頂的燈泡亮着,不超過50瓦。我看着眼前的周Sir,忽然有些恐懼。
小差、四爺、Asa、小馬哥都察覺到情況有點不對,但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是聽。
我說:“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周Sir就像傳聲筒一樣朝着西屋問:“他們啥時候回來?”
大波浪說:“那可說不準了,他們每次都去食堂蹭飯,說不定明天才能回來。”
周Sir對我聳聳肩:“這些人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我突然換了個問題:“你和你老婆爲什麽不要小孩兒?”
周Sir有些不好意思,他朝西屋指了指,低聲說:“檢查過,你嫂子宮頸粘連。”
我說:“是嗎?”
周Sir馬上說:“我沒問題。後來一想不要就不要吧,咱也丁克一把。”
Asa說話了:“小趙,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能說嗎?我要說的是——周sir,你和你老婆是不是都被燒死了?
我沒理Asa,接着對周Sir說:“西區這些人爲什麽不搬走?”
周Sir說:“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
我沒有接話,繼續說:“你們兩口子跟老姜的關系怎麽樣?”
周Sir說:“唉,他媳婦不是在‘919事故’中死了嗎,他受了刺激,腦子就不好使了,挺可憐的,每年過年我們都請他來我家吃餃子。”
我終于問出了那個關鍵問題:“你家西屋老少間裏到底藏着什麽東西?”
周Sir眨巴了兩下眼睛,流露出了無賴的眼神,冷冷地說:“我可以不說嗎?”
我說:“不可以。”
然後,我轉頭看了看小馬哥,開始請求後援。沒想到小馬哥說:“你咋管那麽寬呢?周Sir,你把他攆出去。”
周Sir說:“算了,我也不瞞你們了,那裏面有人。”
我馬上繃緊了神經:“誰?”
周Sir說:“我媳婦他老爺們。”
我蒙了,轉頭看了看那幾位,他們也瞪大了眼睛。周Sir說老少間裏藏着大波浪的老公!
我大腦裏馬上閃過了一系列的猜測——他和大波浪是情人關系,他們兩個人合夥把大波浪的老公囚禁在老少間裏了,這裏天高皇帝遠,兩個人就這麽明目張膽地過上日子了……
小馬哥已經從炕上跳下來,驚訝地說:“大哥,你玩的有點大啊!”
周Sir說:“你們知道‘拉幫套’嗎?”
我蒙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
“拉幫套”是東北農村早年間的一種風俗——家裏男人得了重病,生活無法自理,更不能養家糊口,于是經夫妻雙方協商同意,招個年輕的壯男人一起生活,就像一輛馬車走不動了,再牽來一匹馬幫忙拉套,晚上三個人睡在一鋪炕上,形成一妻二夫的格局……
沒想到我竟然404真的碰到了這種事!
周Sir接着說:“他癱了,常年躺在炕上起不來,吃飯喝水都要有人伺候。你們來了之後,我怕你們笑話,就讓大波浪把老少間的門鎖上了。我帶你們去看看。”
我說:“不用了。”
Asa卻走了過來:“不,要去看看。”
周Sir看了看他,馬上解釋說:“我們從來沒有虐待過他,真的。”
Asa說:“看看就知道了。”
四爺很八卦地跳下炕來:“去看看去看看!”
我們跟随周Sir來到西屋,大波浪正在看電視,我看了下左上角的台标,奇形怪狀的,竟然不認識。播的應該是個武俠劇,有個男的正挾着個女的在天上飛,整個畫面又是磨皮又是柔光又是濾鏡,整的跟假人似的,作爲從業者我真的有點臉紅。
周Sir說:“媳婦,我帶他們見見他。”
大波浪一下有些緊張,她把電視關了,站了起來。
周Sir說:“鑰匙。”
大波浪這才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遞給了周Sir,周Sir把門打開,那股香灰和中藥混合的味道一下就變得嗆鼻子了。
老少間的光線很暗,我勉強看清有鋪小炕,炕上躺着一個中年男子,被子蓋到了脖子下,隻露出腦袋來,他的頭發和胡子理得很幹淨,隻是臉色白得吓人。我還注意到,他的枕頭是個長方體,深色的,說不清是黑色還是深藍色還是藏青色,總之很大,很高。枕頭邊上堆着很多藥瓶,還有個玻璃杯子,裏面是空的,不過杯子很幹淨。炕邊有個桌子,上面供奉着一尊花花綠綠的神像,身體像水瓶那麽大,還有個香爐,裏面插着幾根殘香,香爐旁邊放着一隻很小的收音機。
這個人看到進來人了,把腦袋轉了轉,朝向了我們。
Asa先說話了:“你好。”
病人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些拘謹地說了聲:“嗯……”
Asa說:“我們是來串門的。”
病人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說了聲:“嗯。”然後就看周Sir。
周Sir大聲說:“他們來看看你!”
病人說:“嗯,嗯哪。”
Asa站在了炕前,問:“你怎麽樣?”
病人“齁喽”了一聲:“我挺好的。”
Asa說:“你需要什麽幫助嗎?可以跟我們說。”
病人艱難地搖搖頭:“都挺好的。”
大波浪走進來,有些不耐煩地說:“老聶,你說話你大點聲兒,别跟蚊子似的。”
我用餘光注意到,周Sir瞪了她一眼。
那個老聶趕緊說:“我挺好的,謝謝領導關心……”
說完還是看周Sir。
我覺得他不好,他說“挺好的”,“都挺好的”,“我挺好的”,越是這麽說越可疑。
首先,他被鎖在了老少間,說明他在這個家庭中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就像我們來了客人,把一堆髒衣服胡亂塞進衣櫃裏。而且,他肯定被命令不許說話,不然我們不可能始終沒發現他的存在,他要上廁所怎麽辦?
其次,他叫我們領導,說明他沒見過404的領導,就是說沒人來看望過他,他的一切都被周Sir和大波浪捏在手中。周Sir跟他甚至是一種特殊的情敵關系,不可能對他有多好,隻能指望大波浪念及舊情來保護他了,但是,就算當着我們的面,大波浪對他的态度都這麽粗暴,我們離開之後就更不好說了。
Asa突然湊近老聶說:“需要我們報警嗎?”
這句話如同一枚炸彈,所有人都愣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