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傅大人!哪……哪有這回事兒?”王淩全身哆嗦得就像飒飒寒風中的一片枯葉。
司馬懿“嘩”的一下将案頭上的幾封紙簡抛在了他的面前:“你還敢狡辯?這是黃華、楊弘、楊康他們寫來的密報!還有,這是你兒子王廣寫給你的勸谏信:‘啓禀父親大人,孩兒以爲凡舉大事,應本人情。今曹爽兄弟以驕奢失民,何平叔虛而不治,丁、畢、鄧、李雖并有浮譽,皆專競于世。加變易朝典,喪師辱國,政令數改,所存雖高而事不下接,民習于舊,衆莫之從。故雖勢傾四海、聲震天下,同日斬戮,名士減半,而百姓安之,莫或之哀,失民故也。今司馬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赦魯芝不誅以勸事上者,取王基不疑而盡其誠款,任人唯賢,廣樹勝己,修先朝之政令,副衆心之所求。曹爽昔日之所以爲惡者,彼莫不必改,夙夜匪懈,事事以恤民爲先,可謂大得人心。且其父子兄弟群英荟萃,并握樞要,豈易亡也?父親大人務必慎之!’聽一聽!聽一聽!王彥雲!你真是空活了七十多歲,還沒你自己的兒子把時事看得明澈!”
“太……太傅大人!饒……饒命啊!”王淩這時才慌得在船闆上把頭磕得如搗蒜泥。
司馬懿緩緩閉上了眼睛,聲音始終似冰線一般毫無起伏:“罷了!你敢作就得敢當。既然你那麽推戴那頭朱虎(楚王曹彪的小名爲“朱虎”),那便陪他一同到太祖武皇帝、高祖文皇帝、烈祖明皇帝那裏去謝罪吧!你們的罪行,本座也沒有這個權力給予饒恕!”
……
嘉平三年五月,司馬懿進駐壽春城,與王淩同謀之徒盡皆自首服罪。他窮治其事,一查到底,逼迫王淩飲鸩謝罪,并以聖旨賜楚王曹彪自盡,其他所有的從謀者悉被夷滅三族。
爲了防微杜漸,免得四方州鎮日後再次裹挾曹氏藩王謀逆造反,司馬懿奉诏将所有魏室王公全部錄名安置在邺城軟禁起來,使有司嚴加監察,不得與外人交關。
經過這最後一戰,司馬懿在生前終于将魏室至高權力完全牢牢攬入了司馬家之手,放眼天下,已經無人再敢與他司馬家争鋒了。
天下歸心
司馬家的列祖祠廟立于京師洛陽的南坊街頭,院内院外都有朝廷派來的精兵把守。由于是少帝曹芳親诏撥款修建以示崇重,故而它的規模和工藝幾乎可與魏室的太廟相媲美。
在嘉平三年七月二十九日這天,司馬懿親率自己的所有兄弟子孫來到祠廟裏共同祭祖感恩。
一縷縷的青煙缭繞在廟梁之上,飄漾若絲,悠悠不絕。寬大的香案之上,司馬懿的高祖漢初殷王司馬卬、曾祖東漢征西将軍司馬鈞、祖宗東漢豫章府尊司馬量、祖父東漢颍川府尊司馬儁、父親漢末京兆府尊司馬防、叔父漢末荊州高士司馬徽、兄長漢末兖州牧君司馬朗等七人的漆金靈牌高高地供奉着,被案前紫金爐裏升起的香煙襯托得無比的肅穆莊嚴。
主持祭祖大典的司禮是他的親家翁太常王肅。王肅如臨大賓,神态俨然,将手中玉杖一舉,朗聲宣道:“起禮!進貢!”
司馬炎和司馬攸兄弟二人擡着一隻青銅盥盆穩步走了上來,放到司馬懿的身前。那青銅盥盆透出來一股古樸典雅之氣,盆側兩面雕刻着兩隻圓溜溜、亮晶晶的獸眼,獸眼中閃着沉靜而神秘的光芒。
司馬懿伸出了雙手,在盥盆裏慢慢潤洗着。過了一盞茶工夫,他才收回雙手,用司馬炎遞上來的綢子将手輕輕擦幹。
這個時候,司馬師從他身後膝行着爬上前來,雙手捧着一方已經打開了的銀匣呈到他面前。銀匣之中,那塊“殷王之印”瑩然生輝、青光流轉,在陽光映照之下,印鈕上雕着的那匹神馬更是顯得栩栩生動,躍躍欲飛!
司馬懿凝視着這方“殷王之印”,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自己的祖父司馬儁、父親司馬防、叔父司馬徽、大哥司馬朗等人一幕幕真摯親切的音容笑貌來,仿佛他們又來到了自己的身邊,殷殷切切地鼓勵着自己,鞭策着自己,指導着自己繼續朝着更高更遠的雄偉目标不懈不倦地不斷邁進!一瞬間,素來莊敬自持的司馬懿居然深深而泣,禁不住流下了一顆顆晶亮的淚珠。
他緩緩托起了那方“殷王之印”,将它高高地舉過了頭頂,然後以額碰地,帶領着廟堂之上所有的司馬氏子孫們畢恭畢敬地連續磕了九個響頭。
進貢禮畢,王肅猝然揚聲高喝道:“司馬仲達,司馬氏列祖列宗一脈所傳的‘肅清萬裏,總齊八荒,兼濟天下,繼往開來’的大志,你和你的族人是否銘記在心?”
司馬懿再次叩下頭去:“懿和懿的兄弟子孫對此永世不忘,天地可鑒,日月可證!”
王肅微一點頭,又将玉杖一揚:“示圖明心!”
這時,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又共同擡着一筒巨大的絹帛畫卷走上堂來,當衆豎立如柱。
然後,他倆各自握住畫卷左右兩邊的卷軸,分别走了開去:白綢的底面上,金燦燦的城邑、銀亮亮的江河、紅彤彤的峰嶺、藍幽幽的湖泊……在幽州、冀州、并州、青州、兖州、徐州、揚州、豫州、荊州、司州、益州、雍州、涼州、西域等一塊塊形色各異的州郡圖案上凸現而出、赫然入目!原來,這便是當年諸葛亮在渭河邊密贈給司馬懿的《六合歸一圖》!
司馬懿旁若無人地慢慢膝行上前,伸出自己的手指在那幅巨圖光亮滑潤的錦緞畫面上徐徐摩挲着,喃喃地說道:“列祖列宗、父親大人、叔父大人、管甯老師、大哥、諸葛君……你們看到了嗎?懿嘔心瀝血、披荊斬棘,終于肅清了中原諸州,而今隻剩下益州、揚州、交州三州之地未歸王化了……懿願在有生之年奮力一搏,底定江南,一統六合,誓死不負你們的期望……”
他剛說到這裏,陡然而來的一陣暈眩仿佛黑幕一般從頭罩下,弄得他神色一滞。他暗暗一驚:唉!我今天真是感慨得有些昏了頭麽?一念未已,他蓦覺後背像是被人重重一擊,整個身子磨旋兒似的原地一轉,不由控制地斜倒了開去,竟然摔了一個結結實實!
“父親大人!”司馬師和司馬昭二人一見,慌忙把手一松,就要過來扶他——隻聽“嘩啦啦”一陣震耳巨響,那幅《六合歸一圖》登時就如一堵彩牆般直朝後面的地闆上倒了下去!
司馬懿仰倒在地上,正劇烈地喘息着,望着那幅轟然倒将下去的《六合歸一圖》,一瞬間不知從哪裏又湧起了一股動力,拼命地掙紮着爬了起來:“别管我!不要摔壞了那圖!”一邊這麽喊着,他一邊手足并用,艱難之極地一寸一寸地向那已經撲倒在地的《六合歸一圖》緩緩爬去。他聽得見自己上身的所有骨骼都似剛才被摔裂了一般發着“吱吱嘎嘎”的隐隐聲響,然而這時他除了一心要爬到那圖邊之外是什麽也顧不得了!
司馬孚、司馬師、司馬昭、王肅、司馬炎、司馬攸等人一窩蜂圍上來,攙的攙胳膊,擡的擡腰腿,噙着眼淚幫着已經幾乎被摔成半癱的司馬懿小心翼翼地挪近那幅《六合歸一圖》……
終于,司馬懿咬着牙關爬上了那平平鋪倒着的《六合歸一圖》。這張蜀錦巨圖七八尺來寬、一丈四尺來長,看上去猶如一張巨大的彩色錦榻。他忍着直入骨髓的劇痛一直爬到了畫中的那塊中原地帶的圖案上面,緩緩仰天躺了下來,朝着高高的廟堂穹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仿佛是對湊上眼前來的兄弟子孫們,又仿佛是對九天之上的列祖列宗們,悠悠沉沉地說道:“你們——今天就讓我這一次躺在這幅圖上好好休息一下吧!”
司馬懿在自家祠廟裏祭祖行禮時突發風痹而跌倒摔地一事的消息被司馬府上上下下數百口人嚴嚴密密地封鎖了下來。隻有隐居在溫縣老家的柏夫人在第一時間被府内總管司馬寅火速接進了洛陽到司馬懿榻前侍疾。這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麽人比司馬寅更清楚司馬懿在臨終之前最希望見到誰了。
當天晚上,名醫華佗之徒、太醫院供奉吳普就被秘密接進司馬府爲太傅大人診病。診斷的結果是,風痹雖重而壽命無損,司馬太傅若是再無意外還可安然多活二十年。
司馬懿躺在榻床之上聽罷之後,哈哈一笑,讓司馬寅賞了吳普二百塊金餅以示謝意,然後便吩咐将他留宿府内替自己随時調治。
司馬寅剛将吳普領去了後廂客房休息,司馬懿就朝侍立床邊的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直言而道:“你倆何必要暗暗買通了這吳普前來瞞騙爲父呢?難道爲父一生博學治聞、飽讀群書,自己還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到底如何嗎?”說着,又幽幽歎了一口氣,“唉!爲父當年爲騙曹操裝了一次風癱,後來爲詐曹爽又裝了一次風癱,沒想到末了自己這一次真的卻是栽在了風癱之疾上了!這可真是天意啊!看來,老天爺和列祖列宗都是在垂憐爲父的辛苦,準備讓父好好休息了……”
“父親大人!風痹之疾固然難治,但您體内元氣并未大損,日後慢慢地細心調理,或許會有大大的轉機亦未可知。”司馬昭急忙開口勸慰而道。
司馬懿臉上毫無波動,擺了擺右手,緩緩說道:“師兒、昭兒哪,這個轉機爲父怕是等不到的了。大聖孔子當年是在七十三歲之上去世的,爲父今年也是七十三歲了,若能與他同齡而逝,也算是大有福緣了!既然所剩時日無多,爲父就該向你們交代好身後的一切了……”
“父親大人何出這等不祥之言?”司馬師、司馬昭都慌得伏在地上連連磕頭,“您是天縱聖賢、命世雄傑,一定會沒事兒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