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另一角裏那張桌幾旁,坐着一對夫妻模樣的茶客。那男的把頂上的圓笠壓得低到了眉梢,臉龐俯垂向桌面,讓别人看不到真面目。那女的也是一身淡妝布衣,半挽起發髻,素面朝天,卻栩栩然自有一股撩人心扉的風韻。她雙眸波光閃閃地往嵇康這邊一望,伏低了頭,淡淡地歎道:“這個人還算把世間百味看得透徹了。知道當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升鬥小民的好處……”
那男子并不接話,隻從桌底下伸過手來,将她的玉掌輕輕一拍:“英兒,咱們喝完了茶就趕快上路吧。這天子腳下、京師要地,人多眼雜,隻有快快走了出去,才會見得天高地闊。”
那女子柔柔地應了一聲,拈起那盞清茶放到唇邊,一滴晶亮的淚“噔”地墜落,在茶杯水面點出微微的漣漪,不知混合了多少滄桑翻覆後淘來的一脈沉沉的喜悅……
可是,司馬太傅父子真能如他們所講的誓言那般給他倆,甚至給鄰座的嵇康——這些遁入風塵的“升鬥小民”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未來麽?
也許,他們父子應該能行吧?那女子和那男子,也就是石英和孫謙,此刻似乎亦隻能作如此之盼了。
“黃某多謝太傅大人的擢拔之恩。”雍州别駕黃華向司馬懿深深拜倒,“兖州刺史一職,黃某隻怕力不能當。”
“你能當的,就不要推辭啦!”司馬懿撫須含笑而道。
“啓禀太傅大人,原兖州刺史令狐愚大人乃是鎮東将軍王淩的外甥。黃某乍然前去取代他,不知王将軍意下如何?”黃華最終還是将自己心底的顧慮期期艾艾地點了出來。
“這個無妨。你應該知道的,你的老上司郭淮将軍就是王淩将軍的親妹夫,本座已經吩咐郭淮專門爲你給王淩寫去了一封用意極深的介紹信,幫你在王淩那裏事先作好了種種溝通和鋪墊。王淩應該是不會對你有什麽成見的。至于令狐愚,本座是要調他進京擔任吏部右侍郎這樣的要職,他自然也不會怨恨你來奪他的刺史之任的。你放心前去兖州赴任吧!”
聽了司馬懿這話,黃華才覺心意稍安。他面露喜色,感激道:“既然太傅大人已經替黃某安排得如此周詳,黃某敢不從命?”
司馬懿徐徐颔首,鄭重地講道:“黃君,你到兖州之後,一定要和兖州别駕楊康妥爲交好。你和他的關系若是相處得好,這偌大一個兖州你便可安安穩穩地坐鎮得住了。”
“楊康?好的,黃某記住太傅大人的交代了。”黃華連連點頭。
“還有一件事兒,近來兖州南部一直流傳着這樣一段訛言:‘白馬河裏出神馬,蹄大如鬥印沙灘。夜過官牧邊嗚呼,衆馬皆應如雲從。’又有這樣一段謠言:‘白馬素羁西南馳,其誰乘者朱虎騎。’黃華,你到了兖州之後,且替本座将它們的來龍去脈暗暗徹查一番,隻是切記不要輕洩于外,免得打草驚蛇!”司馬懿又肅然吩咐道。
黃華聽他講得這般認真,也肅然答道:“請太傅大人放心,黃某一定遵命而行。”
這時,司馬懿忽又深深一笑,從書案抽屜中取出那日從曹訓府中搜抄出來的陰陽混元壺,托在掌上,向黃華言道:“黃君——這隻金壺裏裝着陛下垂恩特賜給令狐愚的極品美酒,本座讓太傅府右長史牛恒大人帶着它陪你一道到兖州牧府去見令狐愚,當面頒賜給他,并請他當衆飲下此壺之酒以謝聖恩。他收到你送上的這份代君而賜的見面禮之後,一定會十分感激你的。”
雖然司馬懿的話聲聽起來甚是溫和平實,不知怎地,黃華卻隐隐嗅到了一絲說不出的刺骨的寒意。他擡眼向那隻紫金酒壺看去,見那把柄上的浮雕盤龍,似若抽搐扭曲,一對明珠嵌成的“龍眼”死死地突凸出來瞪向了自己,赫然直是它垂死之前掙紮不已的慘狀!
再無敵手
在魏國正始七年到嘉平元年間相對應的東吳赤烏十年到赤烏十三年這三四年裏,孫權先後對太子孫和、魯王孫霸兩方的勢力分别都進行了刻意的打壓和削弱。孫和一派的骠騎将軍朱據、揚武将軍張休、太常顧譚、禦史陸胤、太子太傅吾粲等均被孫權下诏問罪賜死,孫霸一派的擁立者魯王府少傅楊竺、中書侍郎吳安、大将全琮之次子全寄、議郎孫奇等也都被孫權下獄誅殺。
到了赤烏十二年下半年,孫和與孫霸的“兩宮構争”之戰愈演愈烈,居然發展到了互遣刺客暗殺行刺以及圖謀潛逼父皇孫權退位的地步。于是,在這一年的八月,孫權被迫親筆作诏廢掉了太子孫和,賜死了魯王孫霸,另立幼子孫亮爲嗣君,終于給他一手挑動起來的這場吳宮立嗣之争畫上了一個殘缺不全的句号。而這件“兩宮構争”之案,使得孫權爲之白白浪費了太多的精力和時間虛擲其中,也使得東吳立國根基“顧陸朱張”四大家族精英盡損、元氣大傷,從而爲吳國國勢的日趨衰弱埋下了深深的禍根。
等到孫權好不容易勉勉強強穩住了國中局勢之後,他蓦然北望,才發覺真正的危機已如漫天烏雲一般從邊疆上俯壓而來。素來爲他忌憚之極的魏國太傅司馬懿竟一夕之間又發動兵變重返魏室權力中心,正磨刀霍霍向自己擇機而攻!然而,此時此刻孫權手中已然再無宿将良材與之匹敵了。他這才禁不住深深後悔起來,自己當年實在是把丞相陸遜逼死得太早了!
在内憂外患的雙重打擊之下,孫權終于病倒了。他火速派人将征北都督諸葛恪從柴桑府急召而回坐鎮建業,并以最快的速度任命諸葛恪爲輔吳大将軍兼領太子孫亮的太子太傅之職。現在,他手頭也僅有諸葛恪算是勉強拿得出來的一個軍政人才了。
在吳國的後宮寝殿裏,孫權躺在軟榻之上,臉色一片枯黃——一名禦醫正拿着一根根燦亮的銀針紮在他頸背之際,爲他施行着針灸之法。
孫權雖然半閉着眼似睡非睡,但從眼角斜射而出的一線寒光卻不時地在那名禦醫全身上下轉來轉去,随時提防着他萬一突然做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動作來。
“啓奏陛下,近來僞魏鎮南将軍王昶、荊州刺史州泰猝然逞兇,對我大吳荊州西陵城發起了圍攻……西陵守将屈林護城不力,已遭失陷,折損兵馬六千。如今大吳西疆的江北藩屏可謂盡破無餘矣!”諸葛恪伏在地磚上叩首奏道,“微臣懇請陛下下旨撥兵十萬予以全力還擊,微臣自願親領而出,不破魏賊誓不還都!”
“罷了!罷了!諸葛愛卿,朕此刻哪裏再舍得讓你這麽一位輔國良臣去親冒矢石浴血疆場啊!”孫權微微擺了擺手,仍是雙目半閉不睜地倚躺着,“西陵城丢了就丢了吧,如今魏賊勢大,司馬懿父子更是野心勃勃,欲立戰功以傾魏室,我大吳實在是無力再與他們在長江之北争鋒雌雄的了。你就讓中書省、尚書台拟下诏旨,命長沙、武昌等西疆重鎮諸軍隻需劃江嚴守、全力自保即可!”
“這……微臣領旨。”諸葛恪沉吟了一下,隻得這樣答道。
“西疆那邊的戰事,朕就這樣安排了。”孫權似閉非閉的雙眼忽又一睜,仿佛想起了什麽,“東疆的防務也不可不加以注重啊!你拟诏給征東都督呂據,命他在堅守東關的同時,調遣人馬速速去把徐州堂邑縣的塗水築堰堵塞了。隻要據守徐州那邊的魏兵聞風一來,就開閘放水沖垮掉他們的南下侵犯之道……”
諸葛恪沒想到孫權竟已對魏軍忌憚到這種地步,不禁在心底暗暗一歎:當年孫權跨吳據越、擁兵耀武,帳下周瑜、魯肅、呂蒙、陸遜、甘甯、程普等良将如雲,一時北抗曹操、西擒關羽,那是何等的威武雄壯!而今,孫權卻是久卧病榻、氣息奄奄,面對司馬懿手下的魏兵魏将忌憚叢生,畏畏縮縮,又是何等的虛弱怯退也!
他正自沉吟之際,那孫權突然号叫一聲,一腳蹬倒了那個禦醫:“你這賤奴!想用銀針謀刺于朕嗎?你把朕的龍體都刺出血來了……來人!把他拖下去斬了!”
空落落的寝殿裏回蕩着孫權歇斯底裏的咆哮和那禦醫哭天搶地的哀求。諸葛恪像死了一般跪伏在地,大氣都不敢多出!他突然從心底裏冒出一陣莫名的寒意來。這大吳王朝,現在莫不是也像他面前這個衰弱枯朽、昏聩颠倒的孫權陛下一樣“垂垂老矣”了嗎?自己……自己真的能肩負起中興大吳的重任嗎?
“夏侯将軍,您今日能棄暗投明歸順我大漢,實在是先知先覺之義士!朕與大漢定會重酬于你的!”蜀帝劉禅舉起青金酒爵,向夏侯霸直敬而來。
夏侯霸從席位上站起了身,半躬着接下了劉禅的敬酒,謝道:“陛下仁蓋宇内、恩澤域外,霸有幸歸入大漢,能得保全項領已是知足,何敢再受陛下重酬?”
“夏侯将軍,你是熟知僞魏内情的。”姜維三句話不離北伐,揪住夏侯霸就問道,“司馬懿父子眼下已是篡位奪權得手。他們會不會在近期舉兵來犯我大漢?我大漢該不該當以攻爲守先行北伐?”
夏侯霸沉吟片刻,答道:“司馬懿父子日前篡權初成,根基尚未大定,在這兩三年間應該不會大舉侵犯大漢。不過,這兩三年後,司馬氏根基已固,說不定就會跳梁逞兇而來。所以,大漢在這兩三年間一定要養精蓄銳,伺機待發!”
“司馬懿已經年過七旬了,他還撐得了多久的殘喘?”費祎也十分關注地問道。
“據霸所知,這司馬懿身強體健,或許還能再活十年左右吧!”夏侯霸思忖着答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