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人,本座此番前來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兒的。”蔣濟拱手而道,“如今太傅大人您有兩三年卧疾不朝了。您不知道,廟堂之上現在是宵小之徒充塞、綱紀日趨淆亂!本座深爲社稷而憂啊!本座恭請太傅大人能夠戮力振作,不辭疾苦,在近日之内乘辇上殿,坐鎮江山,主持大計!”
司馬懿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泛起了深深的苦笑。他又将目光緩緩移向了司馬孚。
司馬孚這時亦是須髯俱動,痛心疾首地講道:“二哥!目前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到處都在傳言曹大将軍志存不軌,心懷叵測。聽說這一次他們六兄弟一齊随同禦駕前往高平陵參祭,就是沖着印證什麽‘六芝同根,豐泉湧現’的妖迹怪兆而去的。他、他們居然還明目張膽地将我等宿臣舊望們幾乎全部排斥在外,不讓我等一同前去祭陵!二哥您一定要及時振作起來去阻止他們啊——不然,一切都來不及了!”
衛臻也深歎道:“古語有雲,國将治,聽于賢;國将亂,聽于妖。曹大将軍近來驕狂而溢,自以爲大權獨攬便可爲所欲爲,居然将‘三公論道理綱、九卿參政共治’的準則踐踏得粉碎。整個廟堂之上,幾乎完全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在那裏發号施令、頤指氣使……這豈是社稷之福啊?”
司馬懿瞧了他們三人許久許久,才低低弱弱地慢聲道:“蔣君、衛君、三弟,你們以爲本座今日便是抱疾乘辇上殿阻止,又濟得何事?前些年本座還谏阻得少嗎?口舌之争,起得了什麽作用?”
“難道咱們身爲大魏宿臣,就隻能這樣白白坐視在他曹爽的胡作非爲之下朝綱日紊、國事日亂而漠然不理嗎?”司馬孚禁不住掩袖泣道,“二哥您真病得不是時候啊……”
蔣濟與衛臻面面相觑,各自長籲短歎,亦是愁眉不展。
司馬懿觀察了他們半晌,又緩緩道:“今日以曹大将軍之勢而揣之,他必是非得盡吞魏室而不止。我等縱是有心欲學比幹、伍員,奈何他大權在手啊!二十日前,他還派來李勝刺探過本座呢……本座如今是自保尚且不暇,又豈能輕易再上朝捋他們的虎須也!”
“唉!太傅大人您不知道,近來洛陽城中街頭巷尾都流傳着這樣一段諺語:曹爽兄弟熱如湯,司馬父子冷如漿。三公九卿盡惶惶,齊歎朝綱已失章!蔣某聽來,亦是心酸得緊啊!”蔣濟頓足而道,“難道蔣某年過古稀,前生無瑕,末了卻反要晚節不保,做個前漢末年孔光一樣的萎靡之臣?”
衛臻也哀哀而語:“倘若曹爽真有什麽不軌之舉,衛某一定掬血而伺,與之偕亡!”
“唔……何至于此?”就在這時,司馬懿雙眸深處冰芒一閃,猝然現出了一派剛峻深峭之氣來,竟掃得蔣濟、衛臻不禁呼吸一緊。在這一瞬間,先前那個意氣淩雲、威風凜然、勢壓群雄的太傅司馬懿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他們正自驚詫莫名之際,司馬懿又是勁氣一斂,緩緩閉上了雙眼,隻沉沉說道:“誰說咱們要坐視不理了?古話講得好,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們回去,暫且慎默自守,不可再妄議國事,一切終究會有大轉機的!要記着‘忍不可忍,方能成不可成’!”
……
蔣濟三人辭别離去之後,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便随即從榻床背面的屏風後邊轉出身來,在司馬懿床側垂手而立。
司馬懿望着蔣濟三人離去的那個卧室門,悠悠一聲長歎:“他們都是被曹爽這狂悖之徒逼得倒向我司馬家的大魏忠臣啊!師兒、昭兒,無論我司馬家日後拓進到何等地步,你們都要好好善待他們呀!在這當今之世,像他們這樣的忠義之士實在是越來越少。”
“孩兒謹遵父親大人的教誨。”司馬師兄弟躬身齊聲而答。
司馬懿思緒一凝,看向了他倆:“如今還有兩三天,便是我司馬家舉事之日了。隻不知眼下這大戰在即的關頭,你倆心情卻是如何呀?”
司馬師雙眉高揚,抱拳而道:“父親大人,在孩兒看來,這全盤大局已在我等掌控之中。我等在父親大人的英明指導之下,已是籌謀萬全,百無一失,隻需一朝出手而功成圓滿了!”
“昭兒,你呢?”司馬懿又問司馬昭。
司馬昭眉宇間卻仍是帶着一絲緊張之色:“父親大人!咱們千萬不可存有絲毫的松懈麻痹啊!一着不慎,全局皆輸!孩兒總覺得您那天宣召桓範爲輔參與舉事,實在是有些不妥。桓範此人,胸有定見,他雖然不贊成曹爽專權獨斷,但也未必就會真心投附到我司馬家的麾下啊……”
司馬懿深深地注視着司馬昭,淡然笑道:“昭兒——你還是謀多于勇,智勝于剛啊!欲成大事,必先尊道貴德,摒除浮念,澄心定志努力去做!正所謂:是非斷之于心,毀譽明之于目,收放攬之于手,成敗付之于天!桓範此人,爲父傾心竭誠而攬之,亦是盡人事而聽其心耳!爲父以‘清君側,誅逆臣’爲名而起義舉事,憑什麽妄自先行臆斷便要将一代骨鲠之臣桓範排之于外?别人又會怎麽看待爲父?屆時,桓範能明理而來,善莫大焉;桓範若拒而不從,爲父也決不勉強以全其意!”
忽然一朝狂飙來,掃淨陰霾見晴空。
曹魏正始十年正月初六,注定了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幾天來一直大雪紛飛的天氣,突然在這個早晨來了個大變臉:紅彤彤的朝陽高懸在湛藍的天空之上,照得四野八荒一片難得的溫暖。
因爲這天氣的突然好轉,曹爽六兄弟他們覺着這是一個可貴的好兆頭,于是在清晨卯時就奉着少帝曹芳的禦駕,率着在京大部分朝臣,早早地趕往距京城九十裏外的高平陵舉行先帝十年大祭盛典。恍惚之間,沒有了曹家兄弟平時在大街廣鋪間的喧嚣遊馳、耀武揚威,沒有了何晏、鄧飏等人平時在酒樓歌肆裏的呼朋引伴、笙歌不休,偌大一座洛陽京城竟難得地安靜下來了一回。
然而,這一片安靜在一個時辰之後就被铿锵刺耳的金戈交鳴之聲打得粉碎!
在那條通往皇宮司馬門的南坊朱雀大道上,一輛輛戰車不知從何處猝然冒了出來,猶如一頭頭猛獸向前疾馳而過,弄得路人眼花缭亂、躲避不及,急驟的馬蹄聲和士兵整齊的步伐聲震動了全城!
在這支隊伍的護持當中,那個傳言已經“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魏國首輔大臣,當朝太傅司馬懿卻精神抖擻、意氣風發地頭戴金盔,身披銀铠,手裏執着三尺青鋒,頭頂飄着青羅傘蓋,昂然挺立在一輛戰車之中,恍若戰神臨凡,威風凜凜。他的長子司馬師和死士侍衛長慕容木延亦是全身披挂,手持長戟,緊緊護衛在他戰車左右兩側。
當他的隊伍經過曹爽府邸門口之時,突然滞了一滞!原來,從曹爽府中沖出了大将軍官署司馬魯芝、典軍校尉嚴世、侍衛統領孫謙等人,率着一批曹府家丁阻住了去路。
司馬師跨馬上前,厲聲叱道:“太傅大人正将趕往皇宮與太後殿下共商國是,爾等怎敢妄加阻攔?還不退下!”
魯芝冷冷而道:“請中護軍轉告太傅大人,他若真要與太後殿下共商國是,也需得待到曹大将軍今日祭陵返京之後再一同入宮才行!”
“混賬!太傅大人乃是顧命首輔大臣,朝廷加以殊禮,自可随時乘車坐辇徑入司馬門,何須待你家曹大将軍陪同而入?爾等速速讓開,膽敢擅攔者殺無赦!”司馬師濃眉一立,抽出鞘中寶劍大聲喝道。
魯芝咬了咬牙,還是不肯就此退縮:“嚴世、孫謙,快快布兵攔截!我等受大将軍托以職責,焉可坐視不顧?”
嚴世應了一聲,舉起手中勁弩,便向司馬師當胸瞄準:“中護軍大人!你們還是退下吧!”
司馬師袍内自有金絲軟玉甲護體,所以仍然面無懼色,冷冷喝道:“嚴世!你竟敢擅攔太傅大駕?!”說着,手中利劍高高舉起,便欲淩空劈下!
那邊,慕容木延也一聲長嘯,托起一柄勁弩直接瞄準了魯芝!
嚴世瞅着左右的情形,他那扣着勁弩的手指不禁微微顫抖了起來!
正在這相持不下之際,孫謙從一旁将他的左肘突然往上一擋,把嚴世的勁弩撥得歪了開去!嚴世大驚,瞪着雙眼看向孫謙:“你……你想幹什麽?”
孫謙坦然正視着他:“司馬太傅進宮欲與太後共商國是,我等怎可妄加阻截?擅阻元老大臣進宮谒見,罪在滅族啊!”
“你……你……”魯芝和嚴世驚呆了,“孫謙你瘋了嗎?”
孫謙卻全然不睬,轉身向曹府家丁們講道:“諸位兄弟——曹大将軍都不在府中,這等擅攻元老重臣之罪誰敢擔待得起?大家上有老、下有小,焉能妄自違法?且先都散去了吧!待大将軍自己返京回府之後再作處置吧!”
身爲家丁首領的他這麽一說,那些曹府家丁自然是紛紛稱是,無不聽從,也不管嚴世在那裏大呼小叫地喝令,居然真的給司馬懿他們讓開了一條路來。
魯芝見狀,長歎一聲:“孫謙!你誤了你家曹大将軍的大事了!”也不多話,轉身跳上一匹坐騎,便奪路倉促而逃。
就這樣,司馬懿在司馬師和死士衛兵們的護送之下,安然無恙地從曹爽府邸門前威風八面地闖了過去。
司馬師湊到車旁,向司馬懿禀道:“父親大人,您看要不要派人前去追殺魯芝?”
司馬懿瞧着魯芝這個老部下飛逃而去的背影,隻輕輕答了一句:“曹家大廈将傾,豈是他魯芝之獨木可支?由他去吧!”
說完,他回過頭去一瞥,赫然見到孫謙站在曹府門前那座石獅之旁,正深深地遙望着自己。那目光,與四十年前青芙、青蘋、司馬寅他們仰視着自己之時何其相似,溢滿了熱切與期盼、真摯與感佩!
(本章完)